赵洞门为御史大夫,车马辐辏,望尘者接踵于道。及罢归,出国门,送者才三数人。寻召还,前去者复来如初。时吴薗次独落落然,不以欣戚改观。赵每目送之,顾谓子友沂曰:“他日吾百年后,终当赖此人力。”
未几,友沂早世。赵亦以痛子,殁于客邸。两孙孤立,薗次哀而振之,抚其幼者如子,字以爱女。一时咸叹赵为知人。
吴名绮,江南歙县人,官湖州守。为治简静,放衙散帙,萧然洛诵,绳床棐几,灯火青荧,吏人从屏户窥之,不辨其为二千石也。喜与宾客游,四方名士,过从无虚日,卒以是罢官。

《吴薗次》出自清代王晫《今世说》。《今世说》凡八卷。此载清初顺治和康熙两朝士大夫与文人的言行逸事,体例仿照刘义庆《世说新语》。每则之后,略记所述人物的简历。因所记皆同时代人物的故事,故取名《今世说》。
《吴薗次》是一篇文字简约,内蕴较深的作品。它对封建社会世态炎凉的反映,对某些正直的知识分子不苟合世俗的精神世界与人情美的展示,都是颇值得深思玩味的。
小说的锋芒指向中国封建社会积淀的年深日久的官本位意识。“赵洞门为御史大夫”,官职等级可谓高矣。于是招来“车马辐辏,望尘者接踵于道。”孔子《论语》有云:“子曰: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尧之大全在于他的为君,同样,赵洞门吸引高朋满座,胜友如云,也不过是他那个御史大夫的头衔。官职使人产生敬畏之情,神秘之感,于是便有了垂手拱立,唯唯诺诺的“望尘者”。官职也使那些巧谄高材得到梦寐以求的干谒机会,为一己之私利本能地去屈膝,于是便有了车水马龙,络绎不绝,争相凑趣。然而作者还是看到了人自身的价值。“及罢归,出国门,送者才三数人。”在位时,众星拱月;一但丢了乌纱帽,“门前冷落车马稀”。“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有三数人送行,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寻召还,前去者复来如初。”江潮有落有涨,人群聚散无常,曾几何时,官职恢复,马上又是一派门户生辉的繁荣景象,谁说这不是恶性循环。小说作者对人世相洞察得十分深刻,他把封建社会官场趋炎附势的腐败和不尊重乃至践踏人自身的价值的恶劣,通过一个老官僚所遭遇的宦海沉浮,形象地表现出来。
然而,世上仍然有出于污泥而不染的卓然独立者。这便是小说中的吴薗次(吴绮)形象。从吴把自己的爱女许配给赵洞门的孙子来看,吴和赵当是忘年之交。他对赵的态度“独落落然,不以欣戚改观。”可见友情是不以世俗的势利眼光为转移的。两人交友的契合点,小说没有具体交待,但赵洞门说:“他日吾百年之后,终当赖此人力”,饱经青白眼的老官僚自当明察秋毫。于是,便有了感人的第二自然段。“未几,友沂早世。赵亦以痛子,殁于客邸。两孙孤立,薗次哀而振之,抚其幼者如子,字以爱女。一时咸叹赵为知人。”首先值得注意的是,赵洞门“殁于客邸。”大抵又遭到左迁之类的变故了。魏晋风味的小说话不多,字里行间却很有一些酸辛苦辣。我们再看吴薗次的情感。他并没有哭泣两三声便了结朋友缘份,而是把死者的孙子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照料。没有任何人强迫他这样做,完全是真心实意地为死去的朋友承担义务。“车马辐辏”,过眼云烟,达官显宦的灵光一旦熄灭,对人没有感情的冷血动物便在人际关系的真诚面前显露了原形。小说把人际关系中的真诚放在一个冷酷的社会氛围中去讴歌,从而造成读者心理的强烈反差,加厚了小说刺世的内蕴。
第三自然段更值得一读,据《清史稿》载,吴薗次任过的官职有四、五个,出湖州知府是他官场生活的最后一站。“为治简静,放衙散帙,萧然洛诵,绳床棐几,灯火青荧,吏人从屏户窥之,不辨其为二千石也。”酷爱风雅,生活简朴,无怪乎吏人们觉得奇窍。“不辨其为二千石也”,犹言这样的人能做官吗?吴薗次政绩如何,小说没有交待,但《清史稿》称其“有吏能”,说明并不废物。何以导致罢官?结合小说前半部分的内容看,读者便会恍然大悟,原来他一不是趋炎附势的小人,二不是郑板桥所抨击的那种只想着“如何攫取金钱,造大房屋,置多田产,起手便错走了路头,后来越做越坏”的标准官僚。冷酷的社会为冷血的人提供飞黄腾达的机会,吴薗次不符合世俗的要求,他的行为模式离官场丑类们的行为模式相距甚远。“喜与宾客游,四方名士,过从无虚日”,这也许是为了排遣内心的苦闷,当然,有失“二千石”的体面,恰好找到了罢他官的借口。
纵观小说整体,作者对封建社会是持批判态度的。好人不得好结果的悲剧安排,暗示出坏人没有坏结果的社会常态。这是理解这篇小说的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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