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植 ·应诏

肃承明诏，应会皇都。星陈夙驾，秣马脂车。命彼掌徒，肃我征旅。朝发鸾台，文宿兰渚。芒芒原隰，祁祁士女。经彼公田，乐我稷黍。有樛木，重阴匪息。虽有��粮，饥不遑食。望城不过， 面邑不游。仆夫警策，平路是由。玄驷蔼蔼，扬鏣漂沫。流风翼衡，轻云承盖。涉涧之滨，缘山之隈。遵彼河浒，黄阪是阶。西济关谷，或降或升。騑骖倦路，载寝载兴。将朝圣皇，匪敢晏宁。弭节长骛，指日遄征。前驱举燧，后乘抗旌。轮不辍运，銮无废声。受暨帝室，税此西墉。嘉诏未赐，朝觐莫从。仰瞻城阈，俯惟阙庭。长怀永慕，忧心如酲。

魏黄初四年 (公元223年)，魏帝曹丕诏令分封各地的诸弟入朝，当时被封为雍丘王的曹植也应诏入都，上表文一道献诗二首，此篇即献诗的第二首，描写自已应诏入都的行程和心情。不妨说，这首诗是表文有关内容的展开和渲染。文曰：“前奉诏书，臣等绝朝，心离志绝，自分黄耇 (gou)无复执珪之望，不图圣诏，猥垂齿召。至止之日 ，驰心辇毂 (gu)，僻处西馆，未奉阙庭，踊跃之怀，瞻望反侧，不胜犬马恋主之情。”诗正是围绕接诏上路与入京待命来写的。

第一层，由 “肃承明诏”至 “文宿兰渚”，写接到诏书后立即准备上路的情状：恭敬地接到皇帝的诏令，应诏前去国都朝会。星星还在天空即整备车驾，给马喂足料，给车加好油。下令给掌管杂役的仆从，快点装备起严整的车队，以便一大早便出发上路，要直到深夜才能稍作休息。“肃承”，恭敬地遵领;“明诏”，皇帝的诏令。以 “明”为饰，吐露了诗人对此诏出乎意外的欣喜，详见表文。“星陈”，星星还排列在天空，指凌晨时分;“夙驾”，早早成行。“夙”，早。该句典出 《诗经·鄘风 ·定之方中》“星言夙驾”。且此句不仅指早行，还暗寓自己的罪臣身份。姚鼐注云“若见星而行，乃罪人与奔丧者之事”。“秣马脂车”，给马喂料，给车轴浇油。典出 《诗经·周南·汉广》“言秣 (mo)其马”;《诗经·小雅 ·何人斯》“尔之亟行，遑脂尔车。”“掌徒”，执掌有关职事的属官。“朝发鸾台，文宿兰渚”，是悬拟之辞，意谓上路后将晓行夜宿，并非实见之景。“鸾台”、“兰渚”美言行经处所，《文选》注云： “鸾台兰渚，以美言之。” 既并非实有之地名。

第二层，由 “芒芒原隰”到“饥不遑食”，写赶路的匆忙; 辽阔的原野上，有众多的男男女女，一路但见庄稼繁茂，世道升平。为了赶路，虽遇树阴，也不敢休息;虽带着干粮，也顾不上品尝。“芒芒”，茫远貌，典出《诗经·商颂·玄鸟》“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原隰 (xi)”，平野和洼地。隰，低湿处。“祁祁”，众多貌，典出 《诗经·豳风·七月》“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公田”，诸侯的田地，典出《诗经·小雅·大田》“雨我公田，遂及我私”。“乐我稷黍”，对公田庄稼的长势感到欣慰，典出《诗经·小雅·楚茨》“我黍与与，我稷翼翼。”黍 (shu)，今之黄米;稷 (ji)，今之小米，一说为高粱。这四句，是写初上行程时，在自己藩国封地之所见，寓有向皇兄秉报谢恩之意，故行经封地时不那么匆忙，还能观察到周围的景物。“爰有”以下四句，则是写走出封地后的情状，不仅无暇观察，连休息饮食也顾不上了。“爰(yuan)有”，虽有; “樛 (jiu)木，大树。典出 《诗经·周南·璠木》“南有樛木，葛藟 (lei) 累之。”又《诗经·周南·汉广》云“南有乔木，不可休息”。“重阴匪息”即承此义，是说尽管有大树垂下阴凉，但为赶路也无暇歇息。“��(hou)粮”，食物，《诗经·小雅·无羊》云“或负其��”。“饥不遑食”，饿了也无暇吃东西。此句与上句对言，而这二句又与前二句并列，大意是说有条件也不敢享受，一心一意只想赶路。这与《诗经·小雅·皇皇者华》中駪(shen)駪征夫”“载驰载驱”及《小雅·四牡》中“王事靡盬，不遑启处”的描述相通，表达了为王命奔波的忠挚恳切、诚惶诚恐。

第三层，由 “望城不过”至“轻云承盖”，写上路后行程之速： 为加快行程，车队不从城里穿行，不在村落憩息，车夫一门心思赶车，只拣最便捷的路线疾走。驾车的马刨蹄扬尘，直累得冒汗喷沫，使车身快得像乘风而行，车顶不时有流云飘掠而过。“望城不过，面邑不游”，写赶路之专注：“仆夫警策，平路是由”，写行程之顺利。“警策”，精心执鞭;“策”，马鞭。“平路是由”，一路平安。“平路”不是平坦的路，而是平安的路。“玄驷蔼蔼，扬镳漂沫”，拉车的马健壮有力，口嚼子旁直喷泡沫。“玄驷”，黑色的驷马;驷马，同拉一辆车的四匹马。“蔼蔼”，油润貌。“扬镳”，拉紧马嚼子; “漂沫”， 吐沫。“仆夫”至“漂沫”句，典出傅毅《舞赋》：“扰躟就驾， 仆夫正策……龙骧横举，扬镳飞沫”。“流风翼衡，轻云承盖”，形容车驾快得像乘风凌云。“翼”，翼护;“衡”，车辕; “承”，覆罩;“盖”，车盖。两句意谓车轮快得像风，车身旁有云彩在飘。前句典出扬雄《甘泉赋》“风而扶辖兮”; 后句典出 《九章·惜诵》“去霏霏兮承宇”。“宇”，屋檐。

第四层，由“涉涧之滨”至“载寝载兴”，写赶路的辛劳：䠀过沟谷，越过山口，沿着河岸，登上土坡。西行途中跨关越谷，忽而下降，忽而上升。拉车的马都累得迈不开步，每天都睡得很晚起得很早。“涉”，从水上经过;“隈”，山弯曲处，即山口。“遵”，沿着; “河浒”，河边。“黄阪”，土坡。“西济关谷”，《文选》注引陆机《洛阳记》，认为系指洛阳的西关和南面的伊阙谷，伊阙谷又名大谷。魏都在洛阳 (属河南)，曹植封地在雍丘 (亦属河南)，要由东向西行。“騑骖”，驾车的马。“载寝载兴”，才睡下又起来。典出 《诗经 ·秦风 ·小戎》 “言念君子，载寝载兴”。

第五层，由 “将朝圣皇”至 “銮无废声”，括写赶路的虔敬： 想到即将朝拜圣明的皇帝，哪里还敢贪图安宁。专注一心长途疾进，抓紧时间快速前行。打前站的举着火把，随后行的扛着旗幡。车轮从未停止过转动，车队全无喧闹的杂音。“将朝”，将要朝见; “匪敢”，不敢; “晏宁”，安歇。“弭节”，原义指按照拍节，喻指为安定心志; 又，喻指为争取时间，与 “指日”同义，典出屈原《离骚》“吾令羲和 (为太阳神驾龙车的人)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 (我要叫太阳放慢脚步，不要急于落山)”，意思要多赶些路。“长骛 (wu)”，奔向长途; “遄 (chuan)征”，快速行进。“遄”，疾速。“辍进”，停止前进;“銮”，车铃; “废声”，除行进铃声外的杂音。这一层强调的不是速度，而是心态，不是情状，而是意念，即紧承前几层的述写，表明自己不敢以长途觐见为苦。

第六层，由 “爰暨帝室”至 “忧心如酲”，写入京后待命朝见的恳挚忠悃：既已来到帝都，暂时住在宫墙西面的馆舍。皇帝的诏令还未颁下，想去朝拜而坐卧不安。终日感念皇帝的恩德，追悔自己的罪过，对皇帝充满思慕崇敬，而对自己的罪孽很觉悔恨。“爰暨”，已经来到; “爰”，在。“帝室”，皇帝居住的地方，即京都，此指洛阳。“税”，舍，即寄宿;“西墉”，即表文中的 “西馆”。“仰瞻”，抬头看;“俯惟”，低头想，“城阙”、“阙庭”都以居所指代朝廷。“长怀永慕”，典出屈原 《九章 ·抽思》之 “伤怀永哀”，系采用其句式; “忧心如酲 (cheng)”典出 《诗经 ·小雅 ·节南山》“忧心如酲，谁秉国成。”“酲”，醉酒状。这一层，实即表文中 “至止之日”的有关述写。

这首诗写在兄弟相残的境遇中，颂圣之辞未必出于诚意，但在久被禁锢之后，忽有召见之机，诗人内心也未尝没有几分欣慰，故所述也含有一定真情，并非全系保护自己而吐违心之言。在另一首献诗《责躬》中，诗人甚至还提出立功自赎的意愿，对于自身处境尚未有清醒的认识，的确有几分天真。唯其如此，诗人身世更令人哀悯。钟嵘 《诗品》推许曰： “嗟乎! 陈思之于文章也，譬人伦之有周、孔……”便不完全是对作品的评价，而含有对其遭际的同情。受排挤迫害固为不幸，引发千古嗟叹，却可谓不幸之幸了。孰得孰失，倒也颇令人踌躇难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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