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大东》原文||鉴赏|意境解读


簋飧, 有捄棘匕。 周道如砥, 其直如矢。 君子所履,小人所视。睠言顾之,潸焉出涕。
小东大东,杼柚其空。纠纠葛屦,可以履霜?佻佻公子,行彼周行,既往既来,使我心疚。
有冽酒泉,无浸获薪。契契寤叹,哀我惮人。薪是获薪,尚可载也。哀我惮人,亦可息也。
东人之子,职劳不来; 西人之子,粲粲衣服。舟人之子,熊罴是裘; 私人之子,百僚是试。
或以其酒, 不以其浆; 鞙鞙佩璲, 不以其长。 维天有汉,监亦有光。跂彼织女,终日七襄。
虽则七襄,不成报章。睆彼牵牛,不以服箱。东有启明,西有长庚。有捄天毕,载施之行
维南有箕,不可以簸扬。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维南有箕,载翕其舌。维北有斗,西柄之揭。

《大东》一诗, 在《诗经》中是很有特色的一篇。 吴闿生说它“文情俶诡奇幻,不可方物,在《风》《雅》中为别调。开词 (当作辞) 赋之先声。后半措词运笔,极似《离骚》,实三代上之奇文也。”现在我们来共同赏析这篇“奇文”。
《毛诗序》说:“《大东》刺乱也。东国困于役而伤于财,谭大夫作是诗以告病。”说是谭国大夫所作,本无可稽考。这当是一首民歌,作于谭国人,倒是可能的。谭国在今山东历城县东南,属于东方诸侯国,或即诗中所写的“大东”。《鲁颂·宫》说“泰山岩岩, 鲁邦所詹 (瞻)。奄有龟蒙,遂荒 (按: 读如荒服之“荒”) 大东,至于海邦。”又说:“保有凫 (凫山) 绎 (峄山),遂荒徐宅 (今安徽泗县北),至于海邦。”上几句诗就鲁国之东北方向言之,由“大东”至于海邦; 后几句诗就鲁之东南方向言之, 由“徐宅”至于海邦。 据此, 则吴闿生谓“小东”“大东”指“东方大小之国”,恐非。旧说指东方远近诸侯之国,庶几近之。若坐实为某地,亦难。
《左传·庄公十年》“齐师灭谭”,此诗自不产生于东周。姚际恒认为作于幽王之时,亦无据。大抵说来,当作于西周时期。
西周初年,周公辅政,“三监”以奄叛。周公亲自东征,经过三年战争,平息了这场叛乱,诛杀了武庚、管叔,流放了蔡叔,残奄,迁殷遗民,经营东都洛邑。以后周、召二公分陕而治,周公总管陕以东的地区,对东方诸侯国采取分区经营的办法,封姬姓大国以监视东人。周人为了加强对东方的控制,从宗周镐京到东方诸国,“辟开修 (长) 道,五里有郊,十里有井,二十里有舍”(《逸周书》)。这就是所谓的“周道”,亦称“周行”,即通往宗周的道路,这颇类现代的军事公路。这条“周道”给东方人民带来的是沉重的灾难,给西方人民带来的也是沉重的灾难。因此,在《诗经》里凡是写到“周道”“周行”的诗,如《周南·卷耳》、《桧风·匪风》、《小雅·四牡》、《小雅·小弁》、《小雅·何草不黄》等等,或嗟怀人,或哀征夫,或叹不归,都是表现西方人民忧伤服役之苦的。《大东》这首诗则从另一个角度,控诉西周统治阶级通过这条“周道”,残酷地榨取东方人民的血汗。
我们说这首诗“奇”,首先在于它表达的思想深刻。它善于通过形象化的手段,从当时经济生活的各个方面,把周王朝残酷榨取东方人民膏血的罪行,极为生动地揭示了出来。
民以衣食为先,这首诗就是抓住当时经济生活的几个主要方面,有层次、有重点地一一展示出来。诗的第一章是写“食”,即写耕种的果实被攫取。“有簋飧, 有捄棘匕。”“有”即“”, 即今语“满满”。“簋”是古代盛肴馔的器皿。捄,即觩,弯曲貌。棘匕。是酸枣木做的匙勺。这满簋满簋的食品,却有弯弯曲曲的勺匙去舀它,这意味着东人耕作的成果被人吞吃了。那么,吴噬这丰盛食品的是什么人呢?笔锋一转,写到“周道”,它平坦,笔直,然而却散发罪恶的血腥味,西方的君子往往返返,东方的小人怒目而视,怒视这条吸血管吸干了东方人民的血液。“睠言顾之,潸然出涕。”“睠言”,《荀子》引作“睠焉”,《后汉书》作“睠然”,反顾的样子。朱熹说:“今乃顾之而出涕者,则以东方之赋役,莫不由是而输于周也。”短短的八句诗,把西人的贪婪,周道的罪恶,东人的忧愤,全都和盘托了出来。
其次是第二章,进而写“衣”,即写东人纺织之物被攫取。“小东大东,杼柚其空。”姚际恒说:“唯此一句,实写正旨。”“纠纠葛屦,可以履霜?”“可”读为“何” (采俞椒说),东方人民的织物已被洗荡一空,那纠纠结结的麻鞋 (一说为葛草编织的草鞋),怎么能践霜踏雪? 而那些西周统治阶级的花花公子们,在周道上“既来既往”,继续运走东人的汗水,怎不使我内心产生无限的悲哀。
复次,第三、四两章,再进而写“劳役”。“有冽酒泉,无浸获薪。”“酒泉”是侧出之泉,“获薪”即刈薪,砍伐下的柴薪。这两句是比喻,宋严粲《诗缉》说:“获薪以供爨,必暴而乾之,然后可用; 若浸之寒冽之泉,则湿腐而不可爨矣。喻民当抚恤之,然后可用。若困之以暴虐之政,则穷悴而不能胜矣。”西周统治阶级给东国人民带来的正是穷困、劳悴和嗟叹。“契契寤叹,哀我惮人。”“契契”即忧苦貌。“寤叹”即不寐而叹息之意。“惮”字鲁诗作瘅”,“劳病”之意。“惮人”即劳顿病苦之人。“薪是获薪,尚可载也。“哀我惮人,亦可息也。”意思是说,如果把获薪当柴烧,还可以载之而去,以免继续为寒泉浸渍。可怜我们这些劳病之人,也该休息休息了,大有人不如薪之叹。他们为什么如此困顿而不得休息呢?第四章直接点明原因,是“东人之子,职劳不来”,是“百僚 (从《释文》训劳,指劳事)是试。”他们专门从事劳役而得不到抚问,各种沉重的劳役都强加在他们身上,这自然是不堪忍受了。特别是第五、六、七三章诗,又以幻想的形式深化诗的主题,更奇幻之笔。
我们说这首诗“奇”,尤其表现在艺术手法上,有许多独到之处。这首诗的象征手法和巧妙的比喻,是很有特色的,因多已为人论及,这里姑且从略。此外,这首诗的鲜明对比手法,也是颇富特色的。它是根据诗的内容要求而巧妙安排的。诗的一、二章,写西人的“君子”“公子”在“周道”中络绎不绝,是为了交代东人贫困、嗟叹、落泪的原因。而“东人”与“西人”的行动为“所履”“所视”之类,也自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特别是第四章,重点在表现东人与西人之间的生活悬殊,因而比较集中地使用了对比手法。“东人之子,职劳不来; 西人之子,粲粲衣服。舟人之子,熊罴是裘; 私人之子,百僚是试。”这里,诗人善于抓住生活中最典型的事例,加以对照描写,而且是交互映衬,你中含我,我中含你,使形象的色彩更鲜明,意蕴更丰富。“东人之子”既是“职劳不来”,自然是形神憔悴;“西人之子”既是“粲粲衣服”,自然是无所事事。“舟人”即“周人” (采林义光、杨公骥说),他们既是“熊罴是裘”,就暗含百事不为之义。“私人”指“私属”,即奴仆,即指东人。因为他们在周人统治之下,实际上已沦为奴仆,所以自称“私人之子”。他们既是“百僚是试”,就暗含衣衫褴褛之义。这种语言的交互为用,使对比的双方,其形象的意蕴更为丰富,收到言简意赅的效果。
本诗的另一个特点是丰富的联想。这首诗“俶诡奇幻”,在表现手法上,堪与屈原的《离骚》媲美。它通过丰富的联想,巧妙地把现实的描写与奇异的幻想结合起来,把人间现实与宇宙星空巧妙地结合起来。
诗人丰富的联想是贯穿全诗的,前四章是在现实生活中游刃,由“簋飧”想到“周道”,由“杼柚其空”想到“西人之子”的“粲粲衣服”,想到“东人之子,职劳不来”、“私人之子,百僚是试”,都没有离开现实生活的土壤。
第五章以后,诗人的联想由人间突然转到天上,由地上一下飞到星空,又由星空转到人间,实在是奇幻莫测。这章诗的前四句依然是现实的描写 (详后),后四句即跨入幻想的境界。“维天有汉,监亦有光。”姚际恒说:“此二句不必有义。盖是时方中夜,仰天感叹,适见天河烂然有光,即所见以抒写其悲哀也。”“跂彼织女,终日一襄。”遥望寞然而居的织女三星,竟“不觉动‘杼柚其空’之意” (姚际恒语)。进而想到织女星的忙碌辛苦,说她“终日七襄。”“七襄”,甚难得其达诂,旧说是“七反”“七驾”,指自卯至酉移动七次,自然十分辛苦。高晋生师认为:“七疑当作才。才,古在字。襄可能是织布机的古名。” (见其所著《诗经今注》第312页) 这是说“织女”终日在织机上忙碌。
第六章笔锋一转,“虽则七襄,不成报章”。高晋生师说:“报,借为, 古代布和绸都称。 章, 花纹。 二句指织女虽然天天在织布机上,然而织不成布匹,徒具虚名。”进而由“织女”及于“牵牛”星,“睆彼牵牛,不以服箱。”由于联想到现实生活中赋税皆由“周道”出之而西的事实,所以诗人笔下的“牛郎”,也自然是徒具虚名的了。“织女”“牵牛”尚且有名无实,那东方的“启明”星,西方的“长庚”星,更徒具虚名的了。所以那曲曲有柄的天毕星,也只是斜斜地排列在太空之中罢了。
诗的卒章,诗人进而写到“箕”星和“斗”星也是徒具虚名,“维南有箕,不可以簸扬; 维北有斗,不可以挹 (舀取) 酒浆。”诗人进而由“箕”“斗”的形象,联想到西人的残酷剥削,“维南有箕,载翕其舌; 维北有斗,西柄之揭。”欧阳修《诗本义》说:“箕斗非徒不可用而已,箕张其舌,反若有所噬; 斗西其柄,反若有所挹取于东。”由此可见,诗人就是通过联想这座微妙的桥梁,把人间的社会现实与星空的幻想境界,有机地连成一体的。
我们说这首诗“奇”,还“奇”在其巧妙的结构。这首诗虽然是现实的描写与幻想的驰骋参半,但是这两部分并不游离,而是构想得十分缜密的。我们说它结构绵密,首先在于它首尾照应,虚实结合。如诗的首章以“棘匕”可以将东人之“簋飧”舀净,“周道”可以将东人之财物运光,实写西周统治者无止境的“敛民”,以至于东人“杼柚其空”; 卒章以“箕”“翕其舌”,“斗”“柄之揭” (举),虚写西周统治者的“敛民”。王先谦诠释这章诗说:“下四句与上四句虽同言箕斗,自分两义。上刺虚位,下刺敛民也。”这与诗的首章可以说是实写与虚写交互生辉,开头与结尾前呼后应。不仅诗的内容安排如此,即便在语言的运用上,如“有捄棘匕”与“载翕其舌”、“西柄之揭”,也有着明显的呼应关系。
其次,在于它构想得交互成文,绚烂多姿。全诗共七章均为“敛民”而发,首章侧重写“敛耕”; 二章侧重写“敛”织; 三、四两章侧重写“敛”役,以及由于重敛所造成的东人与西人之间的生活悬殊。五章由现实的描写转向虚幻的描写,“跂彼织女”与“杼柚其空”相合,六章“睆彼牵牛,不以服箱”, 与“有簋飧, 有捄棘匕”也暗合。 至于卒章已如上述, 既与首章相呼应,也与第四章相呼应。它以幻想的方式虚写东人贫困之因,只不过是把人间的现实生活内容,用非人间的形式表现罢了。这就使读者的思绪时而围绕着现实生活运转,时而又在幻觉的世界里翻飞。文章也更因此而显得丰富多姿。
复次,在于它过渡自然,联系紧密。这主要说的是诗的各个组成部分即章节之间联系紧密,过渡接榫极为自然。如一、二两章写过敛食、敛织之后,第三章即写“惮人”之可哀,东人为什么成为“惮 (瘅) 人”呢,第四章一开头就点明是由于“职劳不来”,说明是敛役造成的,接着就写东人与西人之间的生活悬殊,进而说明“重敛”所造成严重社会后果。这就显得联系十分紧凑。特别是诗的前半现实的描写,由第五章以后却转为幻想的描写,这中间的转环是很不容易处理的。然而在诗人的笔下,却是过渡得十分自然的。这章诗的前四句依然是现实描写:“或以其酒,不以其浆”两句,是说西人花天酒地,而东人连水浆也喝不上。这是以东西人之间食品的悬殊收束上文,与第四章东西人之间在衣饰、劳役等等上的差别相联接;“鞙鞙佩璲,不以 (因) 其长”两句,郑笺云:“佩璲者,以瑞玉为佩。佩之璲璲然,居其官职,非其才之所长也。徒美其佩而无其德,刺其素餐。”显然这两句是过渡句。既实写了现实生活中的“周人”,又暗示了后面天汉中的“列星”。这就使诗的前后两半接榫十分自然。
由上面简略的分析看,我们可以说《大东》的确是《诗经》中的不可多得的一首奇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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