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程短暂的书坛彗星

王宠是明中期吴门书派的又一巨子。他的书法在祝枝山、文征明之后被推为第一。何良俊在《四友斋丛谈》中评王宠说:“衡山之后,书法当以王雅宜为第一。”然而他的科举仕途也像祝氏、文氏那样处处碰壁,步履维艰。明代吴门跋涉科举仕途者颇似魔术变幻,被一种人生排列组合的机遇操纵着:吴宽曾得会试、廷试第一,而作为吴宽的学生祝允明才华洋溢却屡试不中; 文征明屡试屡败,则其子文彭却以明经廷试第一; 王宠也被排在不幸者、失败者之列。他从髫龄起至逝世前两年,曾八次参加科举考试,却累试不第,后来仅以邑诸生贡太学,在南京国子监当一名太学生。
王宠的书学出于名师蔡羽门下。蔡羽(?—1541),字九逵,自号林屋、林屋山人,又称左虚子,长洲人。由国子生授南京翰林院孔目,居三年,致仕归卒。蔡羽好古文辞,自视甚高,诗文求出魏晋之上,书法精擅。他的书法追踪 “二王”,很能得 《兰亭》、《十七帖》、《丧乱》、《二谢》等笔意韵趣。在这一点上王宠的书法是深受其指点和影响的。《三吴楷法跋》云:“蔡书以秃笔取劲,姿尽骨全。”明代李日华 《六研斋笔记》云: “蔡林屋行押书,遒美有逸韵。”《吴越所见书画录》赞扬他: “正锋浑融,实为二王嫡派,后劲如董文敏,犹时露气质,不免为书中桓、文。”尤其可贵的是蔡羽对书学理论探究很深,曾著有《书说》,在笔法问题上卓有见识。陆时化在评论蔡羽的《书说》时云:“括历代论书,参互执中,申以己见,议正而道该,句古而字奇,与欧阳八法、过庭长谱并为不朽。”(《吴越所见书画录》)此可见并非庸作。这些理论和渗透其间的心得体会对王宠的影响也是深刻的。王之成就当得力于蔡羽的诱导教诲。
王宠与同时代的名家祝枝山、文征明及吴门的一些艺术家过从甚密,经常以诗歌酬唱和切磋艺术,广博诸家之长,累积了丰厚的艺术素养。
王宠的书学造诣主要归之于他的颖敏资质加勤奋刻苦,《苏州府志》云其居石湖二十年,非省视不入城市,可见其读书和艺术创作之刻苦。石湖为吴中胜地,一面是碧波浩荡,一面是青葱峭拔的上方山峦,湖光山色共辉映。王宠居石湖二十年,日日饱览湖山变幻,天天观赏烟霞云雨,那岭间的闲云、湖上的孤雁、怒放的桃花、磊落的青松,都一一寓其目,存其心,养其性,助其艺。艺术家每谓得江山之助,王宠也即为此中人。他体味到自然中万象的美妙,又深悟天地氤氲的玄理,返视到人生的真谛、艺术的真谛。因此王宠书法中那种峭劲的用笔、疏拓的结体、自然的章法、萧散的风神,无不散溢着其书艺的审美思想。
王宠终于成为一代著名书家。王世贞《艺苑卮言》中说: “为时所趋,几夺京兆价。”当时王宠书名满吴中,弘治、正德以后师法王宠书法曾形成风气。对于王宠书法也不乏批评者,如冯班在《钝吟书要》中说:“学古人书,不可失其本趣。如近世王履吉书,行草学孙过庭,全失过庭意;正书学虞,全不得虞笔。虞云: ‘先临《告誓》,后写《黄庭》。’《夫子庙堂碑》全似 《黄庭》,履吉不知也。过庭与右军殆无别矣。履吉多险怪,全无右军体。”丰坊《书诀》中也指斥王履吉等人书是 “古法无余,浊俗满纸”。饶有趣味的是,王宠的同一件 《白雀帖》书作,冯班斥之为: “《白雀帖》尤恶。”(《钝吟书要》)而王世贞却热情称扬: “《白雀帖》虽结法小疏,而天骨烂漫,姿态横出,有威风千仞之势。”褒贬如泾渭之别。

王宠 《张华励志诗》

褒之者如斯,贬之者又如彼,是耶,非耶?今人刘诗辩云:这些过誉或责难,看来都未必确切。王宠学王、虞等大家,不受“古法”所缚,不拘守一家之规,而能有所发挥,自由驰骋,不走“奴书”死胡同,正是王宠善于博采众优,师古创新,形成自己的艺术风貌。这或许也正是王宠胜于他人之处。他在写行草、狂草书体中大胆地参以章草笔法,虽受一部分人的讥诮,却使他的书艺新风别开,这还是应该给予足够肯定的。(刘诗《江苏历代书法家》)刘诗的话也是有道理的。另外在这方面我们也可看到王宠深受其师蔡羽的影响。王世贞在《吴中往哲像赞》中说过一件事: “(蔡羽)工属文,能为诗歌;正、行书亦遒劲,间临兰亭、十七帖,人或从旁指摘其离者,曰‘不然,吾非临右军,吾乃教之’。”师徒的书学意旨是何等酷似!
不过,王宠确实可与祝、文在书艺上媲美的,或许并不能算是过誉。在这一点上,今人潘伯鹰 《中国书法简论》分析得很深刻,他曾批评过王宠学书因多摹写丛帖,“连枣木气也学出来了”,但又肯定祝、文之后的“要推王宠,王宠的楷书学虞世南,他将这种笔法变化起来配上较古的结体到小楷里去,成为一种特殊的面貌。他的草书专学王献之,间或掺入一些僧智永,而其结构方面,又采用了欧阳询的残本草书千字文,非常精熟而巧丽。他的字形能够撑挺出来,但又无宋以后的流荡习气。以草书而论,他的字不是假古董,而是有自己意趣的旧派。在这一点上,祝、文二人似乎都有些赶不上他。可惜他年纪活得短,未能大成,因之影响不太大”。
王宠一生仅是短暂的四十年,他本可以在书学上走得更远,达到大成的境界,但是生命的时空限制了他。他就像一颗匆匆流经书坛上空的彗星,行过不长一段的流程后便陨落了。但是毕竟在书史上留下了灿烂的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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