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世出世本无界 苏门佛门皆有缘

如苏东坡,黄庭坚也深受禅宗影响。他曾投入黄龙派嫡传弟子晦堂沮心禅师及沮心的弟子死心悟新禅师的门下,聆听禅旨。他的很多书法作品的内容也属佛门禅语,如《明瓒诗后题卷》、《发愿文》、《华严疏》、《诸上座帖》、《头陀赞》、《阴生长诗》。他曾一再作诗表达他领悟的禅理: “万事同一机,多虑乃禅病,排闷有新诗,忘蹄出兔径,莲花生淤泥,可见嗔喜性,小立近幽香,心与晚色静。”(《次韵答文武老病起独游东园》)
在其书画言论中,直接以禅旨入文的就更多了:“余未尝识画,然参禅而知无功之功,学道而知至道不烦,于是观图悉知其巧挫功楛,造微入妙。然此岂可为单见寡闻者道哉。”(《题赵公估画》)“盖用笔不知擒纵,故字中无笔耳,字中有笔如禅家句中有眼,非深解宗趣,岂易言哉。” ( 《自评元祐间字》)
黄庭坚于禅宗得益颇多。他那倔强的冲创精神,那断然的绝俗姿态,以及不时否定自我的顿悟方式,都不能不说与禅宗有关。另外,黄庭坚于“无法”亦深有体会。他的“参禅而知无功之功”即含有“无法之法”的意思。他晚年在《书家弟幼安作草后》中的一段自述,集中反映了这种思想:
老夫之书本无法也。但观世间万缘如蚊蚋聚散,未尝一事横于胸中。遇纸则书,纸尽则已,亦不计较工拙与人之品藻讥弹,譬如木人舞中节拍,人叹其工,舞罢则又萧然矣。
应该指出的是,黄庭坚的无法是指书法创作的一种绝佳境界,它的实现与“萧然”这种淡泊虚静的晚年心态有关。正如他在《跋东坡题书〈宝月塔铭〉》所说:“书字虽工拙在人,要须年高手硬,心意闲淡,乃入微耳。”在这样的萧然淡泊境界中,作者收视返听,心无杂念,纯任自然,不存芥蒂,岂不正是禅宗“心如死灰,身如枯井”式的高妙境界吗?在苏东坡的“无法之法”中我们嗅到的是反法的叛逆气息,而在黄庭坚这里,更多的是一种从法度中走出后的“无法”境界,一种近乎于禅宗顿悟后的境界。黄庭坚一生曾充满艰辛地沉醉于古人法度之中,他不可能像苏东坡那样轻易地反对法度。从下面引例中,我们可以看到他是指向这种境界而言的:“回视欧、虞、褚、薛、徐、沈辈,皆为法度所窘,岂如鲁公萧然出于绳墨之外,而卒与之合哉。”(《题颜鲁公帖》)“余尝评近世三家书,杨少师如散僧入圣,李西台如法师参禅,王著如小僧缚律,恐来者不能易予此论也。”(《题杨凝式诗碑》)
所谓“散僧入圣”是已从技法解脱,超逸绝圣,游于自然,无意于事而事成的最高境界,它是经过 “缚律”、“参禅”后才达到的。譬之书法,正指“无法之法”,是经过“有法”之后达到的。这是与黄庭坚一贯的苦学精神相一致的。可以说,黄庭坚的学书经历正符合了禅宗从“渐修”至“顿悟”的历程。如果他不是对禅宗的精禅深有体悟的话,他很可能亦难进入晚年的佳境。
问题是既然黄庭坚于禅宗领悟至深,为什么他的书法不是苏东坡式的萧散简远、平淡自然,而是一味地霸悍和奇异呢?照理说,禅宗讲究四大皆空,受其影响的书法也应是如古井枯木般地平静简略。亦正如韩愈《送高闲上人序》所云: “今闲师浮屠氏,一死生,解外腹,是其为心,必泊然无所起;其于世,必澹然无所嗜;泊与澹相遭,颓堕委靡,溃败不可收拾,则其与书得无象之然乎?”
此中自有缘由。
第一,黄庭坚的精神是入世的。他热衷于禅宗,不过是想从中学到一种思想方法、哲学见解,并未从根本上归依禅宗的超世精神。他在政治上虽遭遇坎坷,但总是乐观为之。入世的思想在他的书法中体现出的自然是积极昂扬、奋发进取的精神,故喜怒哀乐、七情六欲俱现于笔端。
第二,黄庭坚的个性是倔强孤傲的,他那“拗峭避俗,不肯作一寻常语”的极端求异作风是他个性的充分显示。俗语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即便他如何靠禅宗去修炼,其本性亦还是难以磨平。“字如其人”这话不假,黄庭坚的书法与其个性紧密相关。
第三,黄庭坚虽不完全依归于禅宗的超世精神,但对禅宗的平和淡泊思想还是有所接受的,其晚年进入“心意闲澹”的佳境就是证明。这种思想对他书法一味求奇的作风是有所制约的,防止他滑入过于火气、过于怪异的极端。苏东坡对黄庭坚的一段评论就出于这一点: “ (山谷)以平等观作欹侧字,以真实相出游戏法,以磊落人书细碎事,可谓三反。” ( 《东坡题跋》卷四)
这里的 “平等观”、“真实相”、“磊落人” 与 “欹侧字”、“游戏法”、“细碎事”是相反相成的。前者是黄庭坚的内在修养,后者指他的艺术表现;前者正是禅宗等手段修炼的结果,有前者为坚实的基础,才使后者不流于肤浅表面。因此,可以说黄庭坚的书法在表面虽不与禅宗的审美要求相符合,其精神深处还是与其相通的。

黄庭坚 《廉颇蔺相如传卷》
黄庭坚以其成功的实践大大充实了宋尚意书风的阵容。他的书法在张扬意志、抒情达意这一点上甚至比苏东坡做得更好。原因是他书法风格在造型上更加奇特,艺术的表现气息也更加浓厚一些。他的风格完全超出前人规范,在任何人意想不到的园地开出一枝灿烂的风格之花。这是他一生苦心经营,努力追求惊世骇俗、出人意表的结果。虽然其刻意的成份相对多一些,但如果没有他那一份刻意,也便没有他的风格。从书法风格学的价值角度看,与众不同的“奇异”风格在风格的发展史中更为宝贵。他的书法最重要的价值就在于为书法风格史中又增添了一种成功的范式。他的决绝的反叛使我们大为惊叹——居然如此离经叛道的风格也照样能在历史上站住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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