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杨慎的书法美学


杨慎(1488—1599),字用修,号升庵,新都(今属四川)人。少有才情,正德六年(1511)殿试第一,授翰林院修撰。世宗嗣位,任经筵讲官,嘉靖三年(1524)违逆世宗,谪戍云南永昌卫,居云南三十余年,死于戍地。杨慎善诗能书,特别是在谪戍云南期间,常常于酒间乘兴而书,醉墨淋漓。王世贞说: “慎以博学名世,书亦自负吴兴堂庑。”(《国朝名臣遗墨跋》)杨慎的著作很多,除诗文外,杂著多至一百余种,主要作品收入《升庵集》。其论书之语主要见于《丹铅总录》与《墨池琐录》、《书品》等著述。
杨慎很重视书法的审美价值,这首先表现在他对风韵的强调上。他说:“法书惟风韵难及,唐人书多粗糙,晋人书虽非名法之家,亦自奕奕有一种风流蕴藉之气,缘当时人物以清简相尚,虚旷为怀,修容发语,以韵相胜,落笔散藻,自然可观,可以精神解领,不可以语言求觅也。”(《墨池琐录》卷一)可见所谓的风韵就是指风流蕴藉之气,因晋人崇尚清谈玄言,标榜虚旷澄澹的胸襟与风流萧散的风度,故其书也自有一种散淡逸远的情韵,每每为后人仰慕而不可企及。故杨慎论书也最重晋人。他说: “晋贤草体虚澹萧散,此为至妙。” (同上) 又说: “丁道护《襄阳启法寺碑》最精,欧、虞之所自出,北方多朴而有隶体,无晋逸,谓之毡裘气。盖骨格者书法之祖也,态度者,书法之余也,毡裘之喻谓少态度耳。”(同上)杨慎对北方书法的评论本于赵孟坚之论,然他更引伸说,北方书法之缺陷在于少态度,而晋人之书所以逸韵超绝,就在于有态度,即不乏外在的美感,而这种外在的美感又是基于作者的性情品格之上的,他说: “得形体不若得笔法,学字如女子学梳掠,惟性虚者尤能作态度也。”(同上)女子性情虚静始能梳妆打扮得俏丽可爱,学书者内养深厚方能入妙。
在崇尚晋人书法的同时,杨慎鄙薄唐宋之书,他说:“书法之坏自颜真卿始,自颜而下终晚唐,无晋韵矣,至五代李后主始病之,谓颜书有楷法而无佳处,正如扠手并脚田舍翁耳。李之论一出,至宋米元章评之曰: ‘颜书笔头如蒸饼,大丑恶,可厌’。又曰: ‘颜行书可观,真便入俗品’。米之言虽近风,不为无理,然能言而行不逮,至赵子昂一洗颜、柳之病,直以晋人为师,右军之后一人而已。”(《墨池琐录》卷一)他之所以鄙薄颜字,就因为颜字缺乏晋人的风韵,米芾诋讥颜字的说法虽不为无理,然杨慎以为米芾本人的创作也不能符合其所论,未免粗俗之病,他对赵孟頫的推重就在于赵氏能尽变颜、柳之法而直接追迹晋人。在杨慎看来,唐以后唯一能接绪钟、王的就是赵孟頫,他曾借刘静能之言曰: “钟、王不能变乎蔡邕,蔡邕不能变乎籀古,今古虽殊,其理则一,钟、王虽变新奇而不失隶古意,庾、谢、萧、阮守法而法在,欧、虞、褚、薛窃法而法分,降为黄、米诸公之放荡,犹特法外之意,周、吴辈不慢法矣,下而至张即之,怪诞百出,书怪极矣,不有子昂,谁能回澜乎?”(同上)这里杨慎以钟、王之书为极则来衡量后世的书法,故对唐、宋书家颇多微辞,其见虽未能公允,但明显地表现了他本人的书论倾向。他之所以推尊赵孟頫,就在于他能以魏晋之典型来矫正宋以后书法尚意求变,偏重于表现个性的风气,赵字略于骨格而重态度,刻意学晋而不乏风韵,故最合乎杨慎的审美要求。
与注重晋人风韵,强调书法“态度”与推赏赵字等主张相联系的就是杨慎在书法审美中标举 “婉媚”。他说:“唐史称颜真卿笔力遒婉,又称柳公权结体劲媚,有见之言哉!今人竭力仿者但得其遒而失其婉,徒学其劲而忘其媚,米元章所以有笔头如蒸饼之诮也。”(《墨池琐录》卷三)可见他极重书法婉媚的风格,所谓婉媚,在历代书论中往往与遒劲是相对的,指字的圆润美观。婉媚者得肉,以丰姿胜,遒劲者得骨,以力度胜。历来论书者往往重在筋骨,以遒劲为尚,而杨慎则著意于丰腴,提倡婉媚。他论草书曰: “张旭妙于肥,藏真妙于瘦,然以予论之,瘦易而肥难,扬雄子云曰:女有色,书亦有色。试以色论,《诗》曰 ‘硕人其颀’,《左传》云 ‘美而艳’,艳,长大也。《汉书》载昭君 ‘丰容靓饰’,《唐史》载杨妃 ‘肌体丰艳’,东坡诗 ‘书生老眼省见稀,画图但怪周昉肥’,知此可以论字矣。”(《墨池琐录》卷二)又说:“方逊志云:杜子美论书则贵瘦硬,论画马则鄙多肉,此自其天资好而言耳,非通论也。大抵字之肥瘦各有宜,未必瘦者皆好而肥者便非也。譬之美人然,东坡云: ‘妍媸肥瘦各有态,玉环飞燕谁敢轻?’又曰: ‘书生老眼省见稀,图画但怪周昉肥。’此言非特为女色评,持以论书画可也。予尝与陆子渊论字,子渊云:字譬如美女,清妙,清妙不清则不妙;予戏答曰: 丰艳; 丰艳不丰则不艳。子渊首肯者再。”(《墨池琐录》卷二)可见他以为“丰”“艳”是相结合的,因而他不满标举瘦硬的倾向,他以历代对美女的论述来证明丰腴之美不可偏废,古人以长大丰满为女子艳美的特征,故书法也宜重视肥厚丰艳的风格。而且在遒劲与婉媚中杨慎显然更重于后者,他说:“苏子美似古人笔劲,蔡君谟似古人笔圆,劲易而圆难也,美而病韵者王著,劲而病韵者周越,著高于越多矣。”(《墨池琐录》卷二)他以为苏舜钦与蔡襄二人一以劲胜,一以圆长,然圆胜于劲,故蔡襄无疑高于苏舜钦。王著和周越二人之书都病在庸俗乏韵,然王著偏于美艳,而周越偏于瘦劲,故杨慎以为王高于周。在这样的比较中,杨慎表达了自己对圆润婉媚风格的偏爱,故他评李邕的书法曰: “李北海书 《云麾将军碑》为第一,其融液屈行,纡徐妍溢,一法《兰亭序》,但放笔差增其豪,丰体使益其媚,如卢询下朝,风度闲雅,萦辔回策,尽有蕴藉,三郎顾之,不觉叹美。”(《墨池琐录》卷一)也以丰媚闲雅赞李邕之书,以为如此便有“蕴藉”之美。
当然杨慎也并不一味求腴,而意在要求肥腴与清秀相结合,肉丰与骨劲兼而有之的书风,他说: “东坡云君谟小字愈小愈妙,曼卿大字愈大愈奇,李西台字出群拔萃,肥而不剩肉,如世间美女丰肥而神气清秀者也。不然,则是世说所谓肉鸭而已。其后林和靖学之,清劲处尤妙,此盖类其为人,东坡诗所谓 ‘诗如东野不言寒,书似西台差少肉’,可与和靖传神。” ( 《墨池琐录》卷一) 又云:“徐浩云:虞得王之筋,褚得王之肉,欧得王之骨,夫鹰隼乏彩,而翰飞戾天,骨劲而气健也;翚翟备色而翱翔百步,肉丰而力沉也;若藻曜而高翔,书之凤凰矣。欧、虞为鹰隼,褚、薛为翚翟,书之凤凰,非右军而谁?” (同上)李健中的书法肥厚稳健,后人讥之者言其格卑韵俗,然杨慎却给予他较高的评价,就因为其书“肥不剩肉”,能于肥腴中不落臃肿,如一味肥腴,即犹如晋人讥肥胖者所说的“肉鸭”了,故他也极称赞林和靖的字能在肥腴的基础上加以清劲。他引徐浩的话也意在肯定骨与肉的结合,徐浩本人论书偏于尚丰艳,颇契合杨慎的趣味。故他不满筋骨太露的书风,其《墨池琐录》中引张怀瓘之语来申明自己不满骨力过份而有碍艳美的倾向:“古文、篆、籀,书之祖也,都无节角,益欲方而有规,圆不失矩。如人露筋骨,是乃病也。夫良工理材,斤斧无迹,今童蒙书有棱角,岂无谓哉?棱角者,书之弊薄也,脂肉者,书之滓秽也,婴斯病弊,须访良医。”这段话出于张怀瓘的《评书药石论》,杨慎在此借以说明自己对丰艳婉媚书风的向往,而不满写字锋芒毕露、骄纵瘦硬的风格。他论篆字说: “篆尚婉而通”(《墨池琐录》卷一),也即以为篆书宜以圆润婉媚为主,体现了他的书法审美倾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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