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书法艺术与人的气质


目前的书法理论研究存在着明显的偏向,即绝大部分书法论著均侧重于讲述基本技法、书法简史、碑帖考证、名作欣赏、书家介绍等等。其必要性自然无可非议,然而,艺术毕竟是人的创造,对书法与人的气质的关系这样一个带有根本性的问题却少有论及。
为什么有人学书几年,竟仍在选帖问题上犹疑不决?
为什么有人抱定一家,苦苦摹习,不能 “入帖”?
为什么有人操墨终生,年过花甲,却满纸 “奴书”?
为什么有人虽 “涉猎百家”,东拼西凑,终未显出“自家风貌”被人贬称 “杂书”?
又为什么有人学程较短,却初具风貌呢?
当然,书法作为一门艺术,同其他姊妹艺术一样,要想独立门风、卓有建树,其成功的因素是多方面的,如基本功、学养、经历等等。但学书者的气质因素往往被纷杂繁复的艺术现象所掩盖,故不易引起人们的足够重视,致使学书者事倍功半,终不解失败之源何在。
古人对此虽未整理出系统的理论,却有精辟的见解。诸如“字为心画”、“书如其人”、“书道妙在性情……”等观点,都说明在书法艺术中,人的气质因素不容忽视。任何一位成功的书法家,在他们的作品中无不闪烁着 “气质”的光彩。学书过程应是逐步认识、修炼、尊重、发挥自己气质特长的过程,它关系到学书的快慢和成就的大小,不可等闲视之。所以,笔者想就气质与学书的关系谈谈自己的看法。
气质的含义是什么?如果就狭义的气质而言,它类似我们平常所说的 “天性”、“禀性”、“性情”、“脾气”,它是先天铸就的一种特性,人皆有之,互不相同。论其成因,有星相论、遗传论、胎教论、早教论、体型论、血型论、神经活动类型论、激素气质论等等。先天气质经过后天的教化和影响便成为广义的气质了。“一个人的气质乃是组成他的个性的一类非常显著的又较为稳定的心理特征。”(杨清 《心理学概论》第583页)在艺术领域中,这种以气质为基础的个性特征与作品的风格息息相关,所以在评价作品时,把经过修炼的个性称之为 “艺术个性”。
长久以来,某些心理学家只承认气质的后天教化,无视气质的先天性,使后天教化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巴甫洛夫对此指出:“气质是每一个个别人的最一般的特征,是他的神经系统的最基本的特征,而这种特征在每一个人的一切活动中都打上一定的烙印。” (《巴甫洛夫全集》第三卷第二册第85页)为此就要求我们在进行气质的教育或自我教育时,决不可忽视人在神经类型方面必然存在的先天差异,乃至巨大差异,从而针对不同的神经类型因材施教和因势利导。“天生的是资禀,造作的是修养;资禀是潜能,是种子;修养使潜能实现,使种子发芽成树,开花结实。资禀不是我们自己力量所能控制的,修养却全靠自家的努力。”(《朱光潜美学文集》第二集第249页)不同气质的人,有着不同的艺术潜在能量,我们应该善于发现、利用并创造适于修炼自己气质的学习环境和土壤。明确了这一点,仅就书道而言,对教与学都将大有裨益。
先天气质的重要在于它不仅作用于整个人生,而且异常顽固(心理学称惰性),不易变更。中国有句俗话,叫做 “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就是指气质的惰性而言。只不过当气质受到压制时变得隐晦,条件适应时才充分显现罢了。书法艺术是充满强烈个性的艺术,不懂得运用、修炼、发挥个人的气质特长,纵有丰富的学识、坚实的基本功也终难成为书坛高手。
包世臣在《艺舟双楫·答三子问》中云: “书道妙在性情,能在形质,然性情得于心而难名,形质当于目而有据”(性情即气质)。在巴甫洛夫还没有对气质进行科学说明之前,包世臣就能如此深刻地悟到气质与书法的关系,实在难能可贵。科学的发展使“性情得于心”不再是难于理解的东西了。现代心理学把人的气质分为四种类型:
胆汁质——这种人感情发生迅速,难抑制,易冲动,在行动上表现出不均衡性。脾气暴躁,争强好胜,态度直率,活动精力旺盛。但是,一旦精力耗尽,往往对自己的能力失去信心,情绪低落。
多血质——这种人感情发生迅速,易抑制,具有持久、显著的工作效能。热情、机敏、柔顺、聪慧,富有灵活性,容易适应变化了的生活条件。但当事业不顺时,情绪易于波动。
粘液质——这种人感情发生迟缓,易抑制,能较好地克制自己的冲动与勃发,能保持从容不迫和严肃认真的品格。安静、均衡、坚定、顽强,不足之处是固定性有余,灵活性不足。
抑郁质——这种人感情发生迟缓,难抑制,具有高度的情绪易感性,容易遭受挫折。内在、孤僻、踏实、深刻,在困难面前优柔寡断,在危险情势下极度恐惧。他们很好相处,能克服困难,具有坚定性。
不同气质类型的人,不仅对待同一件事情的态度和处理方法迥然不同,而且也表现在对包罗万象的大千世界有着独自的偏爱与选择,这种偏爱与选择在学书过程中不是经常显露出来吗,我们能否这样说:属于胆汁质的人偏爱那落笔千钧、气势宏大的书风;多血质的人喜爱运笔通灵、富于变幻的风格;粘液质的人爱慕笔墨凝重、刚柔相济的韵味;抑郁质的人推崇绵柔圆转、文静内涵之风貌。
诚然,上述四种气质类型的人,在生活中可以找到标准型,但更多的人是近乎于某一种气质类型,同时又兼具其他气质的某些成分。因此,我们断定一个人的气质时,无须刻板地“按图索骥”,而是要对具体人作具体分析,既认识其大体属于哪种类型,又找出他们的具体差异。这种气质上的千差万别也体现在浩如烟海的书法艺术作品中,它们不受真、草、隶、篆等书体的表象分类所制约,即使同一气质类型的书家书写同一种字体也绝无雷同,独自成风。
人的气质本身并无好坏之分,每一种气质既有所长也有所短。在良好教育的影响下,胆汁质型的人可以成为积极热情、生气勃勃的人,反之,也可成为急躁、任性和易发脾气的人。多血质型的人可以发展为活泼亲切的人,也可以发展为轻浮、散漫、行动草率的人。粘液质型的人可以是沉着、冷静的人,也可能成为萎靡不振、毫无生气的人。抑郁质型的人可以发展为情感深刻而稳定的人,也可能是孤僻和羞怯的人。总之,气质只影响人们智力活动的方式,并不决定人的智力发展的水平和成就。但有一点必须指出: 凡在艺术上卓有成就的艺术家必定是气质特征分外突出的人。换言之,气质特征愈不明显就愈不适宜专门学习艺术。因为这种人的气质(或个性)在继承传统时容易被他人的强烈气质特征所掩没,不易形成自己的艺术风格。从事书法学习也无例外。然而并非说他们在从事其他工作中无所作为。
人,应该认识、把握自己的气质,自觉地扬长避短,限制某些消极因素,使先天的气质特长向高级完善的方向升华,这便是进行“后天”自我修养的重要内容。那么,这种自我修养的成败在学书中是如何体现的呢?
首先,就选帖而言,常听有人探问: “老师,您说我写谁的字好?”答曰: “写颜字好,他的字浑厚有力。”殊不知这个学生天生纤秀,临写颜字力不从心,何故?只因老师没有依据他的气质特征选择字帖。所以,削足适履,久无进展。察其刻苦精神,早已废纸三千,不能 “入帖”何足为怪!如能改写欧体岂不更好?看来,高明的老师还须具备 “伯乐识马” 的慧眼。
一般说来,青年人学书应该选择自己喜欢的字帖,它往往更接近本人的气质类型,临写起来自然兴趣浓厚,易见成效。但有一条,所选择的字帖必须是经过长期历史考验、为多数人所公认的,最好先从法度严谨的唐楷入手。认真临写一段时间后,如发现选帖明显欠妥,再行换帖。
又问: “照此说来,初学者大都必先临习唐楷,且以颜、柳、欧、赵(元)为范本,岂不束缚了自己的气质吗?”这个问题当从两方面来看,其一,书法必有其法。学书和学其他艺术一样,最基本的方法总是要掌握的。书论中的“字无百日功”,旨在说明掌握入门的基本方法并不难,唐楷笔法清晰,起落转折历历可见,间架结构谨严端正,便于揣摩书法常规。其二,颜、柳、欧、赵虽均属楷体,但就其书风而言,基本上可以代表前面所说的四种气质类型,故初入书门者总能找到与自己气质相近的范本。
再问:“ ‘出帖’ 与气质有无关系?”答: “有关系。”察 “入帖”而不能 “出帖”者有三种情况:
第一种情况是:当找到了与个人气质相近的字帖后,一味陶醉,犹如进了安乐窝,多年不离,经久不换,忽略了向那些虽然风骨相近(包括风骨相近的不同书体)却面目各异的作品学习,产生顽固的抗外性,放弃了那些本来可以吸收的营养,形成极度 “偏食”,自然难以 “出帖”。
第二种情况:明明选定的字帖与个人气质迥然不符,但深受“不可随意改帖”的约束,硬着头皮写下去,乃至数年寒窗,日日摹习,点画默诵,看见自己喜欢的字也不敢称好,因与“帖”不符。久而久之,自身气质特长被长期压制,日见萎缩,执笔之手早已为他人所驱,书中无我,欲改何易!只好伏首就范。既摧残了自身的气质,又泯灭了自身的情感,年年依样、千纸一类的 “馆阁体”,就是削足适履的典型。有如鲁迅所说:站惯了的奴才是不敢在主子面前就坐的。与前一种一样,他们的所谓“书法”,只能被人贬称 “奴书”。
第三种情况:不善于从生活中汲取养料。生活是艺术的源泉,各种气质类型的人都可以、而且应该在生活中发现前人没有发现的美,并根据自己的气质特长,有选择地融汇在书法艺术中。
书史中有关 “电闪雷鸣”、“船夫荡桨”、“屋漏痕”、“虫蛀木”以及“观公孙大娘舞剑器”等记载,不早已成为书界美谈了吗?
生活是无比丰富的,任何气质的人对生活的认识都绝无穷尽。难道我们就不能从黄土高原的条条沟壑、柿树的苍干虬枝、铁水的奔流凝聚、釉色的自然垂流、杨柳的随风飘拂中得到启迪,熔铸书法吗?毫无疑问,天地万物为各种气质类型的人提供了任意择取的自由,从笔法、结构,到章法、气韵,都可以在生活里找到它的原型,有所会悟 (如林散之 《对联》)。因而,所谓 “字外功夫”,恐怕更应包括生活。那种只迷醉于 “书中学书”,成天摹碑临帖,怕不是学书妙途。若此,无异于十足的“书呆子”,其气质特长得不到全面修炼。

林散之书对联


那么,又为什么有人“涉猎百家”却“杂烩”满纸,终未显出自家风貌?直言曰:“他们仍然没有认识并牢牢把握住自己的气质特长。”
前文中说,人的气质差别形成人对客观事物的偏爱与选择。换言之,它对客观事物有着定向反应的特征,俗话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嘛。如果片面强调 “集各家之长”,以所谓“全能”为目标,各种笔法、风格无所不能,岂不成了神仙?中国有“全而不全”,以“不全求全”的说法,所言极是,学书亦然。因为至今尚未发现有哪个人可以具备所有人的气质,所以,“集各家之长”也只是相对而言。“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艺术上的 “求全责备”当显谬误。
既然每个人的气质决定着学书者偏爱于某种书风,那么,为什么硬要把与自己气质特长截然相反的东西采来呢?请问,郑板桥与颜真卿的字如何能化为一炉?消化不了的东西理应排泄,它也许对别人有益,却对你无用。我们应懂得凭借自身的气质特长有选择地“集各家之长”了。否则,就会因为 “杂食”而导致 “杂书”。由于气质的差异,生活中毕竟存在着只可观赏、无法移植的现象。
于是便不难理解那些学程较短,却成效显著的人的秘诀何在了。其一,他们善于根据自己的气质特长,择书而学;其二,他们善于把风骨相近,但笔法、结构、章法又不相同的 “百家”范本,经过气质的 “消化”,融会贯通;其三,他们在修炼气质时,善于凭借其特长,从生活和姊妹艺术中吸收那些可以消化的养分。这种方法当为学书之捷径。
综上所述,足以见出气质对学书乃至艺术风格的形成至关重要。可以推想,怀素如果不是借助其气质特长,那么,“狂”从何来?又何以能“以狂继颠”,与张旭齐名书史?!
人对自我气质的认识需要有个过程,这个过程越短越好。所以我们应该努力自觉地分析生活中的 “我”,并从他人对 “我”的评价中,逐渐认识 “我”的气质特长,及时调整气质与学书的关系。
笔者之所以强调气质的重要,不仅因为它易被人们忽视,而且还鉴于这样一个现实:中国历经漫长的封建社会,其封建传统势力和习惯到处可见,根深蒂固,人们往往惯于迷信当代的权威和远古的先祖,从而否定自身的存在价值。然而,崇拜不等于迷信,敬重也无须匍伏。好在“气质”毕竟是天赐之物,只要人不断种,是不会灭绝的。凡有志书道的学者,应该敢于充分发挥自己的气质特长,在后天的修炼中不断升华,为振兴中国的书法艺术放热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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