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韩愈

余始得李生于河中,今相遇于下邳。自始及今,十四年矣。始相见,吾与之皆未冠,未通人事,追思多有可笑者:与生皆然也。今者相遇,皆有妻子,昔时无度量之心,宁复可有!是生之为交,何其近古人也!

是来也,余黜于徐州,将西居于洛阳。泛舟于清泠池,泊于文雅台下;西望商丘,东望修竹园,入微子庙,求邹阳、枚叔、司马相如之故文,久立于庙陛间,悲《那颂》之不作于是者已久。陇西李翱、太原王涯、上谷侯喜,实同与焉。

贞元十六年五月十四日,昌黎韩愈书。

——《韩昌黎文外集》

〔注释〕 宁复可有:哪里能再有呢! 是:通行本“是”字连上句,作“宁复可有是”。近人童第德《韩集校诠》引王元启说:“‘是’字不知当作何读。若属上句,则上句语意已足,不借多此一字为奇。若属下句,则于上文又无所承,疑‘是’上有脱句。”但童氏虽肯定此说,疑其有脱句;却又因“一曰”之说,认为前人如方崧卿、朱熹等“皆不言此文有阙”。看来这里本无脱句,“是”字应属下读。下文析之。 “泛舟于清泠池”至“实同与焉”:叙游梁孝王故城的名胜古迹。究竟韩愈是否已游览了这些地方?童第德引“一曰”说,不但认为作者确曾游过,还认为同游者有李平在内。这很值得斟酌。考下邳即今邳州,距徐州不远,韩愈于800年离开徐州,按理说自应先到下邳,偶遇旧友李平。这同杜甫在避安史之乱途中遇到旧友卫八处士情景极为相似。但清泠池、文雅台、修竹园、微子庙诸名胜古迹,皆在梁孝王故城,即唐之睢阳,其地已包括在今河南商丘境内。如韩愈行踪已入河南界,不容重返下邳与李平相见。所以我以为韩愈文中所描述的皆属虚笔,一概隶属于“将西居于洛阳”的“将”字之下,是说他在不久的将来路经睢阳时一定要游赏这些名胜古迹。至于文末提到的李翱、王涯、侯喜三个人名,那是在下邳时即已相偕的同行者,也是一路赴洛阳的旅伴。如李平亦偕行,且同游梁孝王故城,韩愈是不会一字不提的。这一段虚笔为什么要题在李平家中壁上,以及与文章前一半有何关联,下文自当说明。

20世纪30年代,人们大力提倡晚明小品,对于唐宋八大家,认为他们是载道派,并把他们的文章摒除于小品范畴之外。我认为这并不符合实际情况。这篇《题李生壁》,就是一篇相当出色的小品文。

此文见于《昌黎外集》,当是后人根据题壁手迹过录收存于文集中,可能连标题也是辑录者后加的。文末说明写作年月为唐德宗贞元十六年(800)五月,韩愈虚年三十三岁。李生名平,为韩愈旧友。自贞元二年(786)二人即订交,当时韩愈只有十九岁,故文中言“未冠”。

文章开头至“何其近古人也”为第一段,是追昔忆旧之笔,寥寥数语,点出两次晤面的地点和中间暌隔的时间,着墨不多而情谊甚深,且在追昔忆旧之中包含了抚今慨己的感喟。所谓“未通人事”、“多有可笑者”,看似贬辞,实属肯定语气。这正如《红楼梦》中评价主人公贾宝玉是“古今不肖无双”的人,都是以批判的语气来赞美所肯定的人和事。其实韩愈、李平“未冠”之时,由于涉世未深,天真未泯,于人于己,犹存赤子之心,故无论言或行都不大受世俗观念的约束,多少保存了少年人的淳朴作风和处世的正义感。这原是他们的可爱处。而从世俗的眼光来看,却是“未通人事”,所行所为“多有可笑者”。但彼时他俩对此并不介意,依然我行我素,所以韩愈说自己“与生皆然也”。十四年过去了,故友重逢,两人皆有妻子,当初那种“无度量之心”,经过岁月的销磨、世道的坎坷和尘俗的污染,照理讲是“宁复可有”的了。旧注释“无度量”之义,是这样说的:“谓不为限制,烂漫而无所不可也。”即不受世俗偏见的限制约束,带有天真烂漫的作风而遇事放浪不羁,只管率性而行而无甚顾虑。这在封建社会,应该是难能可贵的好品质。这里值得注意的是,如果韩、李二人都已丧失了这种“无度量之心”,那么作者在下文强调的“是生之为交,何其近古人也”便没有着落。从一般文章的逻辑性看,这上下文之间确似缺了点什么,所以才引起前人认为有阙文脱句的怀疑。而照我的理解,韩愈既已盛称李平之为交近于古人,可见今日之李生犹昔时之李生。至于韩愈本人,却已非“未冠”时的韩愈了。盖作者已体会到自己因涉世既久,那种“无度量之心”已销磨殆尽;而在李平身上,却依然保存着。就这一点来看,却不是“与生皆然也”了。这说明在漫长的十四年中,李平似乎并未改变很多,依然保持着那颗纯朴天真的赤子之心。于是韩愈才总结出两句话:“是生之为交,何其近古人也!”看来这次两人重逢,李平仍以故人的深情厚谊来款待韩愈,使韩愈深受感动。文中的“是”,本为代词,所代之内容正如上述。这也正是我主张“是”字应与“生之为交”相连属的理由。其间要说未说的话很多,作者用了省略、跳跃的手法,不明言以寄意,却通过两句结论暗示出无尽的弦外之音。如果以阙文脱句求之,那真是皮相之谈,而不省这样写才正是小品文的三昧!夫题壁之文,本属信手拈来之作;然而它却体现了作者对少年时友情的万分珍惜。不仅肯定、赞叹李平十四年来的天真未泯,依然本色;同时也感慨自己由于长期与世浮沉,被老练世故的人际关系汩没了过去那种可贵的“无度量之心”。谁说韩愈只会板起面孔严肃地说教呢!

第二段用“是来也,余黜于徐州,将西居于洛阳”作为过渡,然后写自己准备畅游西汉梁孝王故城。虽描绘详尽,却纯属想象或憧憬。夫自徐至洛,其间古迹多矣,作者为何单单着重写游赏睢阳商丘?盖梁孝王本是一位爱好文学、礼遇才士的贵族,邹阳、枚乘、司马相如等人皆尝居其门下;如果韩愈也欣逢其世,或者亦如邹、枚、司马,得以一展所长,而不致为衣食而东奔西逐。微子本殷商遗老,《那颂》乃《商颂》之首篇,入庙而思《那》之不作(“颂”本舞曲,这里的“作”有演奏之意),乍看去似凭吊古人遗迹,缅怀殷商文化;实际却是思古人之不可见,惜古风之不复存,这就同上文对李平的评价(“何其近古人也”)有了内在的联系。言外之意,不仅《那颂》之不作已久,连邹、枚等人的遗文也不可复得,这岂不意味着笃信古道而又能写文章的韩愈当时命途多舛么!可见其描述名胜古迹的每一句话都有内涵的意义,是通过作者精心抉择才写出来的,这里面句句都包括了自己的寄托与感慨。作者在人世间生活了三十多年,从前的“无度量之心”已不复可得,而在现实面前又感到自己怀才不遇、古道不行,看来还不如安贫乐道的李平更值得欣羡和钦佩。这些弦外余音正是联系前后两段的关键和脉络。这一段文章用排句,而字数参差,错落有致,有意破骈为散,正体现了韩文的特色。

文章结尾处点出同伴三人姓名,虽为纪实,属于文章中应有之笔,却亦略具弦外之音。所谓“实同与焉”,正从反面暗示出身居下邳的李平却“未尝与焉”。看来李平很可能是个甘于寂寞,对名利看得很淡的人。这也许近于主观臆测,但可肯定一点,即韩愈在从徐州到洛阳的旅程中,同游者必不包括李平在内。然则李与韩此番一别,亦殆与杜诗《赠卫八处士》的结尾“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具有同样依依惜别之情,说不定今生再无重逢的机会了。所以韩愈才题壁留念。前人评此文“低徊唱叹,深远不尽,无韵之诗也”,还是搔着痒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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