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粲 ·七哀诗三首 ·其一
西京乱无象,豺虎方遘患。复弃中国去,委身适荆蛮。亲戚对我悲,朋友相追攀。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悟彼 《下泉》人,喟然伤心肝。
王粲是建安七子中文学成就最高的作家。刘勰称他为“七子之冠冕”。他能诗善赋,以其卓越的文学才华,创作出许多优秀的诗篇。《七哀诗》是他诗歌的代表作。《七哀诗》共三首,《西京乱无象》是第一首,尤为出色。
《西京乱无象》是诗人于汉末动乱之时由长安避乱赴荆州时所作。据《三国志·魏志·董卓传》记载,董卓于初平元年(公元190年),胁迫汉献帝迁都长安,驱使百万吏民入关,并放火焚烧了洛阳。关东州郡推渤海太守袁绍为盟主,起兵讨伐董卓。连年的军阀混战,出现了“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的社会惨景。
初平三年,吕布杀了董卓,接着董卓的部将李傕、郭汜等又在长安作乱,大肆烧杀抢掠。王粲就是在这时离开长安到荆州投靠刘表。诗中描写了他在往荆州的途中所见所闻,深刻地揭示了当时军阀混战所造成的凄惨景象和人民的深重灾难,是东汉末年社会现实的真实写照。
诗篇开始就表明了诗人离开长安之故:“西京乱无象,豺虎方遘患。”仅仅十个字,既把当时残酷的社会现实极为简括地叙写了出来,又把自己在祸乱中不得不离开长安的悲痛情绪抒写出来。西京,指长安。东汉都城洛阳,因洛阳在东,长安在西,故称长安为西京。乱无象,即混乱不堪。豺虎是指李傕、郭汜等人,由于李傕、郭汜等人在长安作乱,长安被弄得一片残破景象。因而诗人把李傕、郭汜等人比作豺虎。可见诗人对作乱者的无比憎恶之情。
接着,诗人写自己离开正在遘患的长安之后的去向:“复弃中国去,委身适荆蛮。”这里“复”字用得极为精当。复,反复,又一次。“复”,就说明诗人不是第一次迁徙。作者于初平元年被迫从洛阳迁移到长安,而今又要被迫离开长安而去。兵乱之年,人们屡遭迁徙。一个 “复”字,表现了诗人心中浮现的惨痛往事、重重哀愁和无可奈何被迫避乱的慨叹,从一字之中,窥见了作者的匠心。中国,指中原地区。我国古时建都黄河两岸,因此称中原地区为中国。长安属中原地区。适荆蛮,是说到荆州去,荆州是古楚地,楚国本叫荆,古代中原地区的人称南方的民族为蛮,楚在南方,故曰荆蛮。诗人离开中原,前往荆州。当时荆州还没有遭到战乱,所以很多人到荆州避乱。荆州刺史刘表曾从王粲的祖父学习,所以王粲去投靠他。这两句表明诗人离开长安后的去向,又写了诗人离开故土,远适他乡是出于万般无奈,因而加强了诗歌的哀伤的气氛。
“亲戚对我悲,朋友相追攀。”攀,是指朋友攀着车辕依恋不舍。这两句是上下互文。这里诗人不在于写与亲朋感情之深厚,而是在于表明与朋友难舍难离。在这种战乱的年月,分别就是“生人作死别”。他们为诗人远去而悲,也为自己难以久存而悲。这里,虽然没有送别的话语,便通过亲朋的“悲”,“相追攀”,却把亲朋的送别时的表情和动作形象地描绘了出来,使人如同身临其境,目睹了送别的场景和气氛。尽管临行时亲友悲痛追攀,但由于残酷现实所迫,诗人还是忍痛辞去。这样,就很自然地引出他上路之后所见到的惨景。作者首先以 “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概括地勾画出一幅伤心惨目的大乱后的景象。出门见到了什么,看到的只是白骨累累,遮蔽了原野。“蔽”字的运用极为重要,说明了百姓死于祸乱之多,使人想象到当诗人站在旷野上,映入眼帘的只是履盖大地的白骨,没有什么比这更能说明祸乱者给人们造成的罪恶之大。这里,诗人虽着墨不多,但读了以后,一幅大战后的惨景却历历在目。
“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这六句是对“出门无所见”的进一步阐述,是对社会惨景的具体形象的刻画。诗人出门除了见到白骨盈野之外,还见到了饥妇弃子的惨景。祸乱之中,死去的人把白骨留在世间,而幸存者也是难以再生存下去。由于饥饿所迫,母亲把怀中的孩子丢弃在荒田野草间,孩子拚命的哭泣声,使饥妇不得不回头看,尽管回顾挥泪,但她还是忍着巨大的悲伤没有把孩子抱回来。“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是对饥妇内心活动的刻画,进一步说明了饥妇虽“顾闻号泣声,挥泪独不还”的原因。这是一幅多么残酷的社会图景啊!兵乱之后,可哀之事数不胜数,书不胜书,但诗人在这里选取了饥妇弃子这一催人泪下的典型事例,这是对战乱所造成的悲惨的社会现实的最深刻的揭露。清人吴淇说:“单举妇人弃子而言之者,盖人当乱离之际,一切皆轻,最难割者,骨肉,而慈母于幼子尤甚,写其重者,他可知矣。”(《六朝选诗定论》)张玉榖说:“在途饥荒之景,然胪陈不尽,独就妇人弃子一事,备极形容,而其他之各不相顾,塞路死亡,不言自显。”(《古诗赏析》)
由于这种惨不忍睹的现状,也更坚定了他去国不返的决心,于是“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这更进一步表现了作者的哀伤之情。诗人本是以避乱途中所见言之,直书途中所见,简直目不忍睹,耳不忍闻,可见景象之惨。至此,诗人把诗歌的主题又向前推进了一步,自己的悲伤之情达到了顶点。“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霸陵,汉文帝陵墓所在地,在今陕西长安县东,是长安通往荆州的必由之路。岸,指高地。诗人登上霸陵高地,回首眺望长安,感慨万端。这一方面说明诗人对长安的不忍离去,同时又表明诗人思念明主贤君拯救乱世。诗人登上霸陵,触景生情,自然会想起汉文帝,想起“文景之治”的盛世。那时的长安岂能如此萧条、残破?如果有像汉文帝那样贤君明主在世。岂有白骨蔽野、母子不相顾之事?而自己何至弃中国而远适荆蛮?这里,诗人既写出了离开长安后的旅途经过,又写出了他在途中的所想所感,这正是诗人用笔绝胜处。清人吴景旭说: “思慕则已极,览词则不伤,一篇之功,并不在此,使古今作者,味之无厌。” ( 《历代诗话》)
“悟彼《下泉》人,喟然伤心肝”,是由前两句引出,也是全篇的收束之笔。下泉,是《诗经·曹风》篇名,毛序说:“《下泉》思治也,曹人……思明王贤伯也。”下泉人指《下泉》诗作者。喟然,叹息的样子。面对汉文帝的陵墓,对比着当前的离乱的现实,这时,只有在这时,诗人才深深地领悟到下泉诗的作者思念明主贤君时的急切心情,因而不由得伤心哀叹、肝肠摧裂,表达出诗人的哀伤之情达到了高潮。正如清人方东树说:“沈痛悲凉,寄哀终古。”这里,诗人以感叹收束全篇,使人有一种水到渠成之感。这也正是诗人匠心所在,运笔之妙。
纵观全诗,虽然只有二十句,但作者却为我们展示出一幅祸乱之后的社会画面,一幅难民图。
全诗在写作上是按照诗人所见所闻的顺序和感情的自然发展来叙写的。首先写西京之乱,弃中原而赴荆州的原由。接着,写亲友的送别,再写途中所见所闻,最后以思贤君明主感伤而叹作结,使整个诗篇前后相贯,首尾兜应。
本诗的另一特点是直抒胸臆。这首诗看上去是叙事,实则是以抒情为主旨,而抒情又是直抒现实生活激起的愤恨哀伤之情。诗人痛恶战乱的现实,悲愍民生疾苦,而这种感情又是通过生动朴素的语言表现出来,因此,使整个诗篇闪耀着强烈的现实主义光芒,充分体现了“慷慨任气”的建安诗歌的特点。清代方东树评论说: “其莽苍同武帝,而精融过之。其才气喷薄,似犹胜子建。感愤而作,气激于中,而横发于外,后惟杜公有之。”从王粲的这首诗极高的造诣,可见刘勰称其为 “七子之冠冕”,实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