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林钟之季月 ,重阳积而上升。熹润土之溽暑,扇温风而至兴。〔或赫以瘅炎,或郁术而燠蒸。〕兽狼望以倚喘,鸟垂翼而弗翔。〔根生苑而焦炙,岂含血而能当?〕远昆吾之中景,天地翕其同光。征夫瘼于原野,处者困于门堂。患祍席之焚灼,譬洪燎之在床。起屏营而东西,欲避之而无方。仰庭槐而啸风,风既至而如汤。〔气呼吸以祛裾,汗雨下而沾裳。就清泉以自沃,犹淟涊而不凉。体烦茹以于悒,心愤闷而窘惶。〕 于是帝后顺时,幸九峻之阴冈,托甘泉之清野,御华殿于林光,潜广室之邃宇,激寒流于下堂。重屋百层,垂阴千庑,九闼洞开,周帷高举。坚冰常奠,寒馔代叙。〔雄风飒然兮,时动帷帐之纤罗。〕

这首赋形象、生动地描绘了炎热难耐的盛暑天气,同时也介绍了上层统治者们的避暑方策。

从内容上看,可以把赋分为两部分。

第一部分,从“惟林钟之季月”至“心愤闷而窘惶”,写的是盛夏六月天气的炎热程度和在这种气候的困扰下万物的情状。

前六句是对炎热的总括描写:盛夏六月,大量热气积聚上升,土壤因潮湿而泛出炽热的气流,形成热风随时扑面袭来。有时热得像火烤,有时闷得如蒸笼。“林钟”,十二律之一。古代用它称气候节令时指的是夏季。“季月”,指四季的末月,文中指农历六月,即夏季的最后一个月。“熹”,“溽暑”, 潮湿而闷热。 溽 (ru入), 湿润。 “” (xi戏), 火烧。 “瘅” (dan淡),热。“燠” (yu玉),闷热,温暖。接下来写各种生物对这种炎热天气的反应。兽倚偎在地上大口吃力地喘气并相互张望,鸟低垂着翅膀懒于飞翔。连扎根土里的植物都枯萎焦干了,有血肉的人哪里能承受得了呢?“远昆吾之中景,天地翕共同光”,是说天地之间无论远近仿佛聚集了昆吾山上的赤铜之光,火热如烧。“昆吾”,山名。《山海经·中山经》云:“……昆吾之山,其上多赤铜。”“征夫瘼于原野……心愤闷而窘惶”这十四句着重写人在盛暑天气里的状况及人对炎热的感受和体验:离家在外的游子、士兵热得病在荒野,在家的人热得难于出门。躺在床上,好像大火在床下燃烧,担心床席随时被烧焦。离开床铺也只能来回徘徊而找不到躲避酷热的好办法。抬头仰望院中的槐树希望吹送一些凉风,可是偶尔有风吹来却灼热烫人。闷得喘不过气来,不停地挥动衣袖、摆弄衣襟,汗像雨一样流下来粘到衣服上。到泉水里洗一洗以求清凉,哪知泉水犹如人出的脏汗一样毫不凉爽。身体疲软无力,心情烦躁不安。“瘼”(mo莫),病。“征夫”,应该包括离家在外的旅人和征战沙场的将士两种人。“洪燎”,大火。“屏营”,徘徊,彷徨。“祛”(qu区),撩起,举起。“裾” (ju居),衣袖。“淟涊” (tian nian舔捻),污浊。

从“于是帝后顺时”至结尾处为第二部分。写最高统治者帝王的避暑举动及避暑胜地的景况。帝王顺应天时,在盛暑到来之际驾临九山的背阳之地,命人在甘泉山下的旷野,构筑林光宫等华丽的殿堂,设置宽广幽隐的宫室,使寒冰融化汇成冷泉流淌在殿堂之下。建筑物层层交错,垂下的阴凉笼罩千万屋室,所有的门都敞开着,所有的帷帐都撩起来,到处是一派清凉景象。凉爽的冰块有人不断地进献,冷饮冷食也能应时品味。文中的“帝后”所指不甚明确,因为位于今陕西淳化西北甘泉山下林光宫,本是秦时所建,到汉武帝时又增筑扩建,使其规模宏大。“帝后”也许是秦始皇至王粲当时的汉献帝之间,所有到过林光宫的帝王的泛指,也许是到林光宫避暑次数较多的汉武帝的专指。“九崚”,山名,在今陕西醴泉东北,山由九峰组成,九峰皆峻峭。“雄风飒然兮,时动帷帐之纤罗”两句是据其他书籍后补的,凉风习习,纱帐微动,用以形容避暑之地的凉爽怡人。

视角多变,重点突出是《大暑赋》的特点之一。赋中既有对盛暑天气的炎热程度的概括描写,又有通过各种生物的反应对炎热的进一步具体描写,并以后者为重点。概括描写时抓住干热如火烧、闷热如蒸笼的特点,既准确、形象、生动,又容易引起读者的同感。具体描写中既写动物的反应,也写植物的反应与人的反应,而以描写人对炎热的反应为重点。写动物时分别抓住兽类和鸟类 “狼望”、“倚喘”和 “垂翼”、“弗翔”的动作特征,写植物时抓住枯萎焦干的形态特征,有力地暗示出盛夏炎热难当的程度。只有人才能正确地认识世界、认识自身、认识自身与世界的关系,并把这些审美地反映出来。王粲描写人对炎热的反应远比描写其他生物的反应具体、细腻得多,既写了家居的人,也想到了离家在外的人;既写了人的卧不是、立也不是,动不是、静也不是,呼吸困难,汗如雨下的窘困处境,也写出了人的热乎乎、湿乎乎、闷乎乎、黏乎乎的身心感受与烦、燥、乏、倦的身心体验。在描写中多用诸如 “譬洪燎之在床”、“风既至而如汤”、“犹淟涊而不凉”等实在、恰切、形象的比喻,具有极强的实感性。

一热一凉,对比鲜明是《大暑赋》的又一明显特点。在通常之地,对于通常之人,土热、床热、风热、水热,真可谓无处不热、无物不热、无往不热。这种炎热虽然难以忍受却又无法摆脱,人们只能被动地接受它的煎熬,只能把唯一的希望寄托于节令的自然转换,祈盼秋风早一天吹来驱走恼人的盛暑。然而在避暑胜地,对于帝王之流,有崇山峻岭遮阳,有华殿重屋、广室邃宇垂阴,有寒冰镇热,有冷食解暑,那真是所触所处、所饮所食、所见所感一派清凉。其舒适、其惬意,是在其他季节里无法体会到的,享此清凉的人们产生愿盛夏永驻的奇想也实在不足为奇。一边是赤日炎炎,一边是凉意一片;更多的人挣扎于难以忍受的热的煎熬中,一些人却醉意于舒适无比的清凉享受中,真是两个世界,两种人生,对比何其鲜明。这是阶级社会中统治阶级与被统治阶级,最高统治者与平民百姓间的对立、矛盾的一种具体表现。遗憾的是,仅从赋作之中,我们见不出作者王粲的明显倾向,也体会不出其中有什么讽谏之意。王粲似乎即同情受炎热折磨的人们,也欣赏帝王的避暑,这与他的阶级出身和社会地位密切相关。不过能在一篇作品中揭示出两种不同的生活现象,其现实主义精神已经十分可贵了。

只有人类才能在认识自然、认识自身的基础上进行改造自然、改造自身的实践活动,而人类实践活动的深度和广度是受历史条件的制约的。在王粲生活的时代,以及此前此后的一段历史时期内,中国人对于炎热的征服还仅仅停留在半自然、半人为的水平上,一方面要利用自然条件,据崇山峻岭的背阳之地,采高山阴岗上的长年积冰;一方面进行人工建造,构筑重屋广室、华殿邃宇。而享受清凉、摆脱炎热困扰的人仅限于最高统治阶层帝王之流。随着人类实践活动范围的拓宽与加深,时至今日,电风扇、电冰箱、空调等走进千家万户,四季尽管变化,天气尽管炎热,而在盛暑之时享受清凉对于人们来说是再平常、再普遍不过的事情了。人类懂得按照任何一个物种的尺度进行生产,并且懂得怎样处处把内在的尺度运用到对象上去,随着人类征服炎热的手段的增多,措施的不断进化,很多其他生物也不同程度地受益而摆脱了炎热的困扰。倘有王粲再生,为大暑作赋将如何下笔呢?

发表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