祢衡 ·鹦鹉赋并序

时黄祖太子射，宾客大会，有献鹦鹉者，举酒于衡前曰：“祢处士，今日无用娱宾，窃以此鸟自远而至，明慧聪善，羽族之可贵，愿先生为之赋，使四坐咸共荣观，不亦可乎?”衡因为赋，笔不停缀，文不加点。其辞曰：

惟西域之灵鸟兮，挺自然之奇姿。体金精之妙质兮，合火德之明辉。性辩慧而能言兮，才聪明以识机。故其嬉游高峻，栖跱幽深，飞不妄集，翔必择林，绀趾丹觜，绿衣翠衿。采采丽容，咬咬好音。虽同族于羽毛 ，固殊智而异心。配鸾皇而等美，焉比德于众禽?

若乃少昊司辰，蓐收整辔。严霜初降，凉风萧瑟。长吟远慕，哀鸣感类。音声凄以激扬，容貌惨以憔悴。闻之者悲伤，见之者陨泪。放臣为之屡叹，弃妻为之歔欷。感平生之游处，若埙篪之相须;何今日之两绝，若胡越之异区?顺笼槛以俯仰，窥户牖以踟蹰;想昆山之高岳，思邓林之扶疏。顾六翮之残毁，虽奋迅其焉如?心怀归而弗果，徒怨毒于一隅。苟竭心于所事;敢背惠而忘初?托轻鄙之微命，委陋贱之薄躯。期守死以报德，甘尽辞以效愚。恃隆恩于既往，庶弥久而不渝。

祢衡是汉魏之际的重要辞赋家。他“少有才辩”，刚性傲物，不畏强暴，曾触怒曹操。因他是名士，曹操便没有加害于他，于是将他遣送给荆州刘表。不能见容，刘表又将他送给江夏太守黄祖，终为黄祖所杀，死时仅二十六岁。其作品多亡佚，今所传 《鹦鹉赋》是咏物赋中的优秀之作。

赋中，作者通过对鹦鹉丰姿华表及其不幸遭遇的描写，寄托了自己和才志之士在乱世中的不幸遭遇，抒发了自己当时的委屈苦闷之情，同时也表现了作者的 “气尚刚傲” 的性格。

此赋开端一段写鹦鹉的聪慧才智及奇妙姿色。“西域之灵鸟”，即西域的灵慧之鸟。据说鹦鹉产于我国西部的陇山。这 “灵鸟”有奇妙的姿色。它“体金精之妙质，合火德之明辉”。这两句写出了鹦鹉不同于凡鸟俗禽。金精，古人认为金属西方白色，鹦鹉的羽毛有白色，故体现着金的精灵。火德，鹦鹉的嘴是赤色的，赤色属五行中的火，故称为火德。鹦鹉身上的白色羽毛体现了金精的妙质，它的红嘴合于火德的光辉。它“绀趾丹觜，绿衣翠衿”，有着“采采丽容”，且“咬咬好音”。作者不仅描绘了鹦鹉的奇姿妙色，而且指出它才性过人：“性辩慧而能言兮，才聪明以识机。”由于它有着奇姿妙质，故“飞不妄集，翔必择林”。鹦鹉虽然同属于鸟类，但和其他的鸟类有着不同的智慧和心思。它可以和鸾鸟、凤凰比美。从这一段对鹦鹉的外貌及自然属性描写，可见作者对鹦鹉的赞美之情，其中的喻意也是很鲜明的。

第二段是写鹦鹉遭到捕捉。这一段开始“于是羡芳声之远畅，伟灵表之可嘉”二句，是写鹦鹉被捕捉的原因。那就是由于人们羡慕它那远扬的美好声名，赞美它那高尚的仪表丰姿。那些善畜牧和狩猎之人，在边界之地，高山之上，张设罗网。而鹦鹉对此却“容止闲暇，守植安停;逼之不惧，抚之不惊。”鹦鹉在遭到人捕捉之时，为什么能有如此表现呢?那就是因为它一方面为了远祸全身，一方面理解捕捉者的苦衷。“宁顺从以远害，不违迕以丧生。故献全者受赏，而伤肌者被刑。”作者将鹦鹉描写成善通人性的贤慧之鸟。这里，不仅表达了作者赞美鹦鹉、同情鹦鹉，而重要的是写出了由于鹦鹉的出类拔萃的姿容，卓荦不凡的才性，方遭致陷害的主旨。

第三段，是写鹦鹉陷入罗网后的遭遇。“归穷委命，离群丧侣; 闭以雕笼，翦其翅羽”这是写鹦鹉陷入罗网后的境遇。它陷入了困境，听凭人的摆布，离开了鸟群，失去了伴侣，被关进雕笼中，又剪去了翅羽。这遭遇本来就够痛苦不幸了。可是还要远适，受飘泊之苦、“流飘万里，崎岖重阻;逾岷越障，载罹寒暑”。捕捉之人要将其奉献君主。因而它要随其主子穿越曲折不平的道路和重重的险阻，经受严寒和酷暑。随着飘泊越来越远，还要经受恋乡之苦。这种种遭遇都一并向它袭来，怎能不使它悲伤!特别是还要与骨肉分离;“痛母子之永隔，哀伉俪之生离。匪余年之足惜，慜众雏之无知。”最后又以“怀代越之悠思”来表达对故乡、幼子、配偶的思念。这一段描写极为凄苦动人，将鹦鹉内心凄怆的情感细腻地描绘了出来。

最后一段是进一步写鹦鹉的悲伤。开始则从景物写起。“少昊司辰，蓐收整辔。严霜初降，凉风萧瑟。”少昊、蓐收，都是传说中古代主宰秋季的神。司辰，是掌管时辰的。这是描写秋天的景象。严霜开始降落，秋风萧瑟，鹦鹉也触景生情，那严霜、秋风，无不增加了它那凄凉之感。因此，它“长吟远慕，哀鸣感类。音声凄以激扬，容貌惨以憔悴。”致使“闻之者悲伤，见之者陨泪。放臣为之屡叹，弃妻为之歔欷。”鹦鹉在这“群燕辞归雁南翔”的深秋季节，更加思念那山岳、森林。“顺笼槛以俯仰，窥户牖以踟蹰; 想昆山之高嶽，思邓林之扶疏。顾六翮之残毁，虽奋迅其焉如?心怀归而弗果，徒怨毒于一隅。”写得真是悱恻动人。最后“托轻鄙之微命，委陋贱之薄躯。期守死以报德，甘尽辞以效愚。恃隆恩于既往，庶弥久而不渝”等六句，调子有些低沉，存在着托身报恩的思想。

这篇赋是作者借描写鹦鹉的遭遇来寄托自己的身世，对鹦鹉进行了拟人化的描写。鹦鹉虽然才高气洁，聪慧不凡，但也难逃被迫害的命运，以此来反映封建社会文人的不幸命运。作者将自己的情感融化在对鹦鹉的描写中，因而写得凄怆动人，感人肺腑。李白曾赞其“锵锵振金石，句句欲飞鸣。”( 《古风》) 所评甚为恰切。

此赋辞采华丽。这是一篇文辞优美的赋作，辞采鲜丽，多排句偶语。如第一段对鹦鹉的形貌及才性的描写： “嬉游高峻，栖跱幽深，飞不妄集，翔必择林。绀趾丹觜，绿衣翠衿。采采丽容，咬咬好音。”可谓是色彩飞扬，精采生动。又如最后一段中对鹦鹉有翅难展，思念山林的描写：“顺笼槛以俯仰，窥户牖以踟蹰;想昆山之高嶽，思邓林之扶疏。顾六翮之残毁，虽奋迅其焉如?” 排比对偶很突出，“文辞甚丽”，读起来有一种谐调对称的美感。

此赋还善于用景物描写来衬托情感。如最后一段开始所描写的：“若乃少昊司辰，蓐收整辔。严霜初降，凉风萧瑟。长吟远慕，哀鸣感类。音声凄以激扬，容貌惨以憔悴。闻之者悲伤，见之者陨泪;放臣为之屡叹，弃妻为之歔欷。”触景生情，情景交融，把鹦鹉被囚时，那种因触景而产生的凄怆的心境描绘了出来，达到了感染人的艺术效果。

这是一篇咏物赋，但抒情色彩极为鲜明。咏物抒情，全篇贯穿着悲怆哀惋之情。此赋为其后咏物抒怀之作产生了极大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