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桢 ·赠五官中郎将诗四首

昔我从元后，整驾至南乡。过彼丰沛都，与君共翱翔。四节相推斥，季冬风且凉。众宾会广坐，明灯熺炎光。清歌制妙声，万舞在中堂。金罍含甘醴，羽觞行无方。长夜忘归来，聊且为大康。四牡向路驰，欢悦诚未央。

凉风吹沙砾，霜气何皑皑。明月照缇幕，华灯散炎辉。赋诗连篇章，极夜不知归。君侯多壮思，文雅纵横飞。小臣信顽卤，��俛安能追?

这是一组赠诗。曹丕于建安十六年为五官中郎将。这组诗便是刘桢赠给曹丕的。诗的第三首有句云：“壮士远出征，戎事将独难”，《文选》李善本疑曹丕 (壮士)“出征谓在孟津也”。如果是这样的话，这组诗当做于建安二十二年 “魏郡大疫”之前不久。

诗作四首，从内容上看各有侧重。

第一首，诗人追忆了建安十四年冬，曹军由合肥还谯(后汉为豫州等治所)，曹丕夜宴众宾的情形。前两句中的“元后”，指的是曹操;“南乡”，指建安十三年七月，曹操南征刘表事;“丰沛”，为汉高祖住过的地方，此处喻“谯”。从这两句可知，刘桢参加了对刘表的征伐，也参加了征伐后的 “翱翔”。刘桢甚喜用 “翱翔” 以喻宴事 ( “遗思在玄夜，相与复翱翔”《公宴诗》刘桢作)。接下来两句，诗人大处落墨，运用对比的手法，烘托了宴饮的气氛。天气虽寒，但会聚一堂的“众宾”在温暖明亮的灯光照耀下却兴致勃勃。“清歌制妙声，万舞在中堂。金罍含甘醴，羽觞行无方。”这几句，从听觉和视觉两个方面勾勒出观宴的氛围以及笼罩在这种氛围中的“众宾”们杯盏交错、一醉方休的场面。万舞，舞名。万者，舞之总名。武用干戚，文用羽籥也。”(《集传》)。金罍、羽觞均为酒器。诗的最后两句，写诗人沉浸在宴饮的欢乐气氛中久久不能自拔，直至席散，尚意犹未尽。大康，“过于乐也” ( 《集传》)。四牡，四匹肥马。

从这首诗当中，我们可看出，刘桢诗不乏一股气，但缺少一种势。用陈祚明的话来说，公干诗 “本无浩荡之势，颇饶顾盼之姿“(见《采菽堂古诗选》卷七)。以下三首，当可进一步印证。

第二首也是追忆，所忆之事时间未能考。头两句叙说身染痼疾，来到漳水之滨休养，从夏天到冬天，长达十余旬。婴，缠绕。“常恐游岱宗，不复见故人”，此句极言患病期间的消极心境。《援神契》曰： 太山，天帝孙也，主召人魂。看来，刘桢当时病得很厉害。“所亲一何笃”至“游车归西邻”六句，写曹丕 (所亲)亲自去慰问，朝夕清淡，一个关心病情，一个关心国事，流露出彼此间的互爱之情。眄，原意斜着眼看，此处可作为焦虑意解。西邻，指邺都。分别在即，诗人的心态不免失重。建功立业的愿望自不必说，远离亲朋的游离感更增添了依依惜别的深情。当“素叶随风起，广路扬埃尘”时，诗人不能不产生“逝者如流水”的感觉，也不能不生发“哀此遂离分”的慨叹。至此，我们以为两厢终于分手了，岂料，诗人又跑上前去 “追问何时会”，得到的回答是“要我以阳春”。这首诗在这里掀起了高潮，诗人心中的郁结全都抛散此处。楚辞：无衣裘以御冬，恐死不得见阳春。阳春当指病愈意。最后两句写最终的分别：一个赠诗，一个赠言，彼此互相表达内心的愿望和希望，情真意切。令德，意即忠诚。北面，系指曹操。

第二首按时间顺序追忆而叙，写的一波三折，意伏情起，缠绵始终。与第一首一样，第二首也为追忆之作，但更多了几分顾盼之姿，而浩荡之势几至无存。第三首与第四首为抒发现实内心真情之作，虽气势渐起，但仍未摆脱悱恻之虞。

先来看第三首。“秋日多悲怀，感慨以长叹”，自古文人墨客莫不如此，刘桢也不例外。从全诗流露出的情绪看，四首均为一时所作。这二句，还有“终夜不遑寐，叙意于濡翰”二句，当是承接上两首诗意而来。不遑寐，无暇以寐。濡翰，毛笔。“明灯曜闺中，清风凄已寒。白露涂前庭，应门重其关。”诗人的思绪由过去转换到了现在。视点先落在闺中而后移向庭院，最后落在“应门”(正门)上头。诗人的心境是凄清的，也是沉重的。“四节相推斥，岁月忽已殚。”耳听清风，眼看白露。诗人感叹岁月的流逝。一切景语皆情语。诗人大段写景，究竟用意何在呢?“壮士远出征，戎事将独难。涕泣洒衣裳，能不怀所欢?”诗人和盘端出了所思所想，所感所伤。“壮士远出征”，是说曹丕远征事。这次远征，刘桢不能随其右，在感情上的确难以割舍。追忆往事，身历秋霜，这种感情就愈发强烈。毕竟，刘桢是曹氏父子“宠珍”的文人幕僚。“涕泣洒衣裳”虽无气势可言，但却自有一股真情在。

第四首，即最后一首，诗人的缠绵意气似乎遁去。“凉风吹沙砾，霜气何皑皑。明月照缇幕，华灯散炎辉。”室外虽然凉风怒吹，霜气浓重，室内却是华灯辉耀，气氛热烈。兴之所至“赋诗连篇章，极夜不知归”。读到这时，人们不禁要问一句：“诗人此时身在何处?”“君侯多壮思，文雅纵横飞。小臣信顽卤，��俛安能追。”原来，诗人一直与曹丕在一起诗赋酬酢。看来，这是一次宴饮，也是一次饯行。诗人称颂曹丕胸怀壮烈，文采飞扬，并以自谦来反衬曹丕，壮其行色。这内里，虽说豁达，却难藏臣之于君的悱恻之意。卤， 鲁钝。 ��俛， 勤奋。

统观全诗，前两首重在叙旧，后两首倾于感怀。无论叙旧还是感怀，一个情字贯穿首尾。这情字虽说近于缠绵悱恻，但诗人直抒胸臆、朴质沉顿，不事做作，将情感或寓于景，或叙于事，若起若伏，忽隐忽现，气脉不断，也殊可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