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言无理,在诗家转有奇处。(黄生《唐诗摘钞》卷二)

【诗例】

陪侍郎叔游洞庭醉后

李白

剗却君山好,平铺湘水流。

巴陵无限酒,醉杀洞庭秋。

【解析】

“放言无理”,即以豪放的气魄,大胆而新奇的想象,道出貌似“毫无道理”的言词。从现实生活角度看,这些言语似乎“荒诞不经”,然而,正是这些“荒诞”的言词,在诗词中却能表达出诗人强烈的情感,从而极富表现力。艺术真实不同于生活真实。它比生活真实更集中、更概括、更强烈、更典型,因而也更富于感染力。所以说,这种艺术技巧,“在诗家转有奇处”。我国古典诗词中,这种艺术现象屡见不鲜。李白这首诗是较为典型的一例。

乾元二年(759年)春,李白因附永王璘获罪流放夜郎,行至巫山,幸遇大赦,于是“千里江陵一日还”。是年秋,游至湘中,在岳州遇到正贬官岭南的族叔李晔。两位沦落天涯的迁客,面对“洞庭波兮木叶下”,心情可想。诗人青年时“奋其志能,愿为辅弼”的雄心,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的理想,已化成“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的喟叹。如今,他身陷囹圄,长流夜郎,饱经坎坷,已临垂暮之年,在泛舟畅饮之际,面对兀立于洞庭湖中的君山,一腔愤懑,如滔滔江水,一发而不可收。诗人放眼中砥湘水的君山,自然想到自身的遭际,是昏暗的朝政使他一生蹭蹬。于是诗人忽发“划却君山好,平铺湘水流”的奇想,让诗人和一切有志之士能“直挂云帆济沧海”。醉眼朦胧中浩渺洞庭化作美酒,霜叶斑竹染上醉颜。酒和诗是这位旷代诗人抒发万古愤懑的最好手段。

叶燮在《原诗》中说:“可言之理,人人能言之,又安在诗人之言之?可征之事,人人能述之,又安在诗人之述之?必有不可言之论,不可述之事,遇之于默会意象之表,而理与事无不灿然于前者也。”李白要“剗却君山”,乃至要“捶碎黄鹤楼”,“倒却鹦鹉州”(《江夏赠韦南陵冰》),在现实生活中绝不可能,是诗人“情至之语”。用夸张的手法,写事实上绝不可能的事,以表达炽热的情感,由于感情是真切的,这种夸张可以令人接受,从而也变得 “真实” 了。

《诗眼》云: “形似之意,盖出于诗人之赋,‘萧萧马鸣,悠悠旌旆’是也。激昂之语,盖出于诗人之兴,‘周余黎民,靡有孑遗’是也。”?(胡仔《苕溪渔隐丛话》)这里把诗人的描写分为两类:一类是“形似之意”,即照形象描绘,如《诗经·小雅·车攻》用“萧萧”描写马鸣声,用“悠悠”描写旗子静止的状态。另一类是“激昂之语”,就是夸张,如《诗经·小雅·云汉》说西周的百姓没有一个留下来,这是夸张,是说死的人多,我们不能理解为人都死绝了。

诗不同于科学。诗要充满激情,要有丰富的想象和联想,要用形象思维;科学则需要实事求是的判断推理,慎密严谨的思维,采用抽象思维。以自然科学的眼光去解诗便会闹出笑话。宋人沈括是位著名的学者,他在《梦溪笔谈》里,对杜甫的“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两千尺”(《古柏行》)算了一笔帐: “四十围是径七尺,高二千尺,无乃太细长乎?”这里沈括以算术解诗,留下了笑柄。同样,现实生活中,谁也不相信蜀道之难真的“难于上青天”。否则,哪里会有川陕、川黔铁路、公路呢?然而,千百年来,人们一直用“难于上青天”来形容蜀道,这就是夸张的魅力。所以,“放言无理”,其理正包含在貌似 “无理”的豪放言语之中。

钱钟书先生在《管锥编》中以 “《诗经·卫风·河广》言河之不广,《诗经·周南·河汉》言汉之广‘不可泳思’”为例,精辟而详尽地论证了“艺术真实不能等同于生活真实”这一道理。诗不同于地理、历史,以考据、训诂读诗,同样会闹笑话。《河广》“谁谓河广,一苇杭(同“航”)之。谁谓亲远,跂余望之”。卫女嫁在宋国,被弃后回卫,想念其子,却不能渡过黄河去看他,所以说,谁说黄河宽,一叶苇草也可以渡过去;谁说宋国远,垫起脚跟便能望到它。反映她迫切渡河的心情。《诗经·汉广》:“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汉水上的美女,不可追求,正像汉水的广阔,不可游过去一样。是写求美不得,咫尺天涯的感叹。我们能由此而判定汉水比黄河要宽广,更难渡过吗?王夫之《姜斋诗话》中讲了一个故事:杜诗“我欲相就沽斗酒,恰有三百青铜钱”,有人以此为唐时酒价。而同时代的崔国铺有诗“与沽一斗酒,恰用十千钱”。有人便议论道:“如在杜陵处贩酒,向崔国辅处卖,岂不获利三十倍?”其实,诗中的酒价,有时夸富,有时示贫,不能作为考证当时社会经济的证据。撰史要翔实确凿,经得起后人考证;诗词则为“兴之所至”,往往有夸张,过分拘泥字面,便闹出汉水比黄河宽、崔处酒远胜杜陵的笑柄。故尔,钱先生不无幽默地说:“吟风弄月之语,尽供捕风捞月之用。”夸张不是真实,然而却是建立在真实基础上的。蜀道毕竟难行,洞庭确有君山,若云江淮难行,西湖君山,则无异痴人说梦了。

“放言无理”,诗词中常被采用。初看,这些诗句“决不能有其事”,但却“实为情至之语”“夫情必依乎理,情得然后理真,情理交至,事尚不得耶?”(叶燮《原诗》)正是这些“情至之语”,表达了诗人极为强烈的情感,感染着千百年来无数读者,这正是“放言无理”的艺术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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