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元好问

游丝落絮春漫漫,西楼晓晴花作团。楼中少妇弄瑶瑟,一曲未终坐长叹。去年与郎西入关,春风浩荡随金鞍。今年匹马妾东还,零落芙蓉秋水寒。并刀不剪东流水,湘竹年年露痕紫。海枯石烂两鸳鸯,只合双飞便双死。重城车马红尘起,乾鹊无端为谁喜?镜中独语人不知,欲插花枝泪如洗。
这是一首乱离时代嫠妇怀念死去丈夫的悲歌,它属新乐府。金哀宗大正八年(1231)九月,蒙古兵攻陷了金朝陕西军事重镇凤翔,大兵所至,凡抵抗的,城破之后,一律屠杀无赦。手段之酷,是惨绝人寰的。这首诗就是写的这次战乱中夫妇死别的一幕悲剧。诗中提到“去年与郎西入关”“今年匹马妾东还”当作于大正八年以后不久,或者就在九年。
大正八年以前,一对萧洒美丽的少年夫妇,并骑西入关中,双宿双飞,生活是十分美满的。但是好景不长,不幸遇到了战乱,男子惨遭杀害,女子侥幸逃脱,她虽能匹马东还,但失去了生活的希望,过着孤鸾寡凤的悲凄日子,比死亡也强不了多少。诗人用深沉的笔,写出了这一悲剧的经过,缠绵悱恻,哀感动人。
诗一开始,即从现实的环境写起, “游丝落絮春漫漫,西楼晓晴花作团。”天空中飘荡着游丝,飞舞着落絮,一派大好春光,浩浩无涯,女主人公住的西楼,更是处在晓风柔和、天气晴朗的环境里,到处花团锦簇,鲜艳照人,使整个世界都充满了青春的活力。住在这样优美的环境里,该当多么幸福和快乐!然而事实并不如此, “楼中少妇弄瑶瑟,一曲未终坐长叹。 “瑶瑟,是用美玉装饰的瑟,古人常弹瑟以抒情。但楼上的女主人公,不是用来抒发欣赏大好春光的愉悦之情,而是用来排遣“剪不断,理还乱”的忧思。然而一曲未终,心头便袭来了悲怆的往事,更增加了精神上的痛苦,再也弹不下去了。美好的春光,变成了一种强烈的刺激,使她睹物思人,歔欷欲绝。
是什么伤心事,使她如此悲痛?诗人故意使用了悬念之笔,让读者急着想看下文。“去年与郎西入关,春风浩荡随金鞍;今年匹马妾东还,零落芙蓉秋水寒。”诗人使用了哀乐对比之笔。原来女主人公经历了一场生离死别的变故。去年的春天,伴随着郎君双双进入关中,浩荡的春风,吹拂着征马,何等快活!而今年却只剩下自己孤零零的一人,在寒风抖索的秋天,骑马东还。马还是那马,而物在人非,所见到的再不是那怡悦的春风和郎君的玉影,而是衰败零落的芙蓉,在凄清的秋水中独自摇曳了。此情此景,怎不令人凄凉欲绝!
诗人写到这里,仍未交代出郎君的下落。 “并刀不剪东流水,湘竹年年露痕紫。海枯石烂两鸳鸯,只合双飞便双死。”这才单刀直入,用斑竹啼痕点明郎君已经长逝,真是龙跳虎卧之笔。并刀句是兴笔,兴愁之深。并州出产锋利的剪刀,杜甫《戏题王宰画山水图歌》:“焉得并州快剪刀,剪取吴松半江水。”这里取其字面,兼化用李白“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诗意。意谓我愁深似海,岂是锋利的剪刀所能剪断的?李白饮酒消愁愁更愁,我弹瑟消愁,还不是同样如此?湘竹啼痕,沉冤无尽,只有年年发出的紫色斑纹,表达极度的悲哀而已。湘竹,又名湘妃竹。 《述异记》载: “舜南巡,葬于苍梧。尧二女娥皇、女英泪下沾竹,文悉为之斑。”这里暗指郎君已死,留给自己的只有无限的悲哀。至此才把“一曲未终坐长叹” “去年匹马妾东还”的原委交代清楚。由于极度的悲哀,使女主人公想到了死,自己和郎君情深似海,只愿双宿双飞,同生同死,原来的誓言就是海枯石烂,永不变心。然而造物偏偏我们同生而不同死。留下自己一人,过着“不日不月”的熬煎日子,这是多么的惨酷!难怪她遇到美好的事物,更悲哀无尽了。不要误会是女主人公失去了生的欲望,而是她对郎君死去的不堪,向命运的主宰者提出质问而已。
下边又是一段对景伤情的叙述,“重城车马红尘起,乾鹊无端为谁喜?镜中独语人不知,欲插花枝泪如洗。”看到城中熙来攘往的车马,便想到当日春风中的金鞍,听到枝头喜鹊的鸣唤,更感到今天的形单影只,两两相形,痛苦十倍。但对车马不能迁怒,而喜鹊则可责问,你为什么无凭无据向我来报喜呢?这种责怪似乎无理,但它正是极端痛苦心理的形象化表现,是神来之笔。乾鹊,即喜鹊。 《埤雅》:“鹊取木杪枝,不取堕地枝,名乾鹊。”《西京杂记》三载: “乾鹊噪,行人至。”这正是女主人公责怪喜鹊的所在。以上诸多痛苦,向谁倾诉呢?只有对着镜子讲给自己。然而自己知之最深,是不须要说的。在百无聊赖中忽然看到了花枝,原来在韶光如绣的春天,女儿们都好打扮自己,两相兢艳,这时不妨仿效一下,以遣春愁。但一拿起花枝,早又一阵悲痛袭上心头。自从郎君长逝,久已“首如飞蓬”,虽欲打扮“谁适为容”呢?便不禁“忆君泪落东流水” “此恨绵绵无尽期”了。 “欲插花枝”照应起句“春漫漫” “花作团”,是诗人用笔细密处。
这首不长的小诗,很有特色,短诗贵含蓄,此诗叙事,隐而不露,多用悬念之笔,给人增加了猜想的余地。如第一、二两段收尾,都不点明原委,留待下文方始交代,如春山吐云,峰遮峦蔽,前云过尽,后云方出,格外显得纡徐有致。
以乐景写哀思,是诗的另一特点,开头两句,写春光烂漫,景色宜人,该是人们心情愉悦的时候,然而接下去的却是少妇悲愁,瑶瑟凄怨,形式上气氛不够协调,实际上情绪很一致,正是这种美好的环境,才勾起了她往事的悲凄和现实的痛苦。以乐衬哀,哀更强烈,两句诗产生了这种效果。“春风浩荡”“零落芙蓉”两句,也是这种笔法。在整个风格上,也一反诗人豪放刚健的作风,变得深沉哀感,情意缠绵。它虽也使用了“游丝”“落絮”“瑶瑟”“金鞍” “芙蓉” “花枝”等词藻,但全诗还是构成了一个沉郁悲凉的意境。 “奇崛而绝雕刻,巧缛而谢绮丽” (《金史·艺文志》本传)正是指此等处而言。从此也可以看出诗人的风格是多方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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