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乐府

这组诗是较早的四季相思调,今存七十五首。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这是一首妙龄女子怀春的心曲。王国维《人间词话》有一段人们熟悉的言论:“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这首小诗看来是属于“有我之境”了,因为在诗中描绘的各色春景,莫不沾上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的性爱的色彩。“春林花多媚”,看来只说了一个事实,春花当然是美丽的。然而在这里,“春花”又非“以物观物”的春花,它还含有爱情勃发的喻意(“多媚”即性感),是性爱的象征物。鲁迅幽默地说过,花是植物的性器官。诗中少女当然不可能理智地认识这一层意思,却本能地感悟到春花的“多媚”,与自身的成熟有着某种微妙的同构之关系。所以她在赞美春花多媚的同时,无宁是在高声赞美着初长成人的自己。“春鸟意多哀”,似乎有点违反人们普遍的感受,倒是陶渊明的“敛翮闲止,好声相和”、“晨风清兴,好音时交”更近于春鸟给人的通常感觉。可见这里是“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了。女子深闭幽阁,春来不免有兰闺寂寞之感,恰如杜丽娘面对春景感伤的:“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当其听到“生生燕语明如剪,呖呖莺歌溜的圆”,不由得越发悲哀,转而又移情于物,连鸟语也似乎为之不欢了。
最妙还是关于“春风”的两句。在六朝乐府中,“春风”一辞多积淀有恋爱的意味,或象征撩人的春情,如“是时君不归,春风徒笑妾”(鲍令晖《寄行人》);或直接象征所爱,如“春风难期信,托情明月光”(《读曲歌》)。此诗则偏重后一意。“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春风吹动人的衣襟,本来是游赏活动中的极其偶然的、极其平常的事体,而怀春的少女却把它看作一个好的兆头。大抵痴心的人总是有些儿迷信的,如果“幽人将邃眠,解带翻成结”(韦应物诗),那预兆显然对相思人不利的。而“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则似乎是一个将有好合的预兆、在这里,少女在她的白日梦中,分明将“春风”想象成一位真实的爱人,一位多情的翩翩少年,在温柔地抚爱她,而她亦将“感郎不羞郎,回身就郎抱”(《碧玉歌》)了。在这里,诗人已给我们活脱脱画出一个妙龄而痴心的少女的形象,宛如看见她那娇媚而迷惘的神情。二十字能有如此出神入化的描写,而且是运用着最自然的口语,不能不令人叫绝。
在同一时期产生的《读曲歌》中还有一诗与此构思相同:“花钗芙蓉髻,双鬓如浮云。春风不知著,好来动罗裙。”但在语言音情上则较此诗逊色。此诗在句式上的特点是前三句同纽(即“春林”、“春鸟”、“春风”首字同),末句宕开,在重复中有推进,自然中见意匠、我们千万不要小看了这个“春”字在诗的句首反复运用。虽然迄今难以确知是谁第一个将春色来比芳年,从而使后人将春情作为性觉醒(或性爱)的代名词,然而我们仍可以指出其中一些特出的成功的范例,子夜“春歌”便是这样的一首。它反复地、有变化地通过春花的媚(象征少女的媚)、春鸟的哀(象征少女的“哀”)、春风的多情(象征少女的多情),总之是一连串的春意,三个“多”字,有力地突出了青春少女性的觉醒,爱的萌芽。这样集中,又这样繁复,随着诗人的生花妙笔,读者分明感到少女的内心世界的向外扩散,她那强烈的主观感觉已充塞天地,拥抱了整个春天。诗中之情可谓痴率天真,艳而不“色”。正是在这种初觉醒的意义上,我们同意郑振铎的这样一番赏评:“在山明水秀的江南,产生这样漂亮情歌并不足惊奇。所可惊奇的是……只有深情绮腻,而没有一点粗犷之气:只有绮思柔语,没有一句下流卑污的话。不像《山歌》、《挂枝儿》等,有的地方赤裸裸的描写性欲。这里只有温柔而没有挑拨,只有羞怯与怀念而没有过分大明的沉醉。故她们和后来的许多民歌不同,她们是绮靡而不淫荡的。她们是少妇而不是荡妇。”(《中国俗文学史》)这首春歌便著重灵的抒写,没有多少肉感成份,具有一种浸人心脾的清新纯真的美感。春风动春心,流目瞩山林。山林多奇采,阳鸟吐清音。这首春歌前二与后二用接字手法联缀。乍看好象是写春游山林,看花听鸟,心旷而神怡的感觉。然而阳鸟所吐之清音,无非关关悦偶之声也,山林之奇采,无非青春之气息也。否则与人“动春心”何干?青荷盖绿水,芙蓉葩红鲜。郎见欲采我,我心欲怀怜。这首诗写男有心,更是写女有意。好花一般比女色,但大胆的南朝女子却敢于用比男色,“芙蓉”的谐音不正是夫容吗?《神弦歌·白石郎歌》就放胆地唱道:“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诗云郎要采我,正中下怀呢。民歌好就好在怎么想怎么说,绝不忸怩作态。四川清音有一段绝妙的唱词:“男有心,女有意,哪怕那山高水又深。那山高也有人行走,水深自有渡船人。三十五里桃花店,四十五里杏花村。杏花村里出美酒,桃花店里出美人。好酒越吃越不醉,好花越看越爱人。”亦有同妙。秋风入窗里,罗帐起飘扬。仰头看明月,寄情千里光。读这首民歌,绝大多数读者都会联想起大诗人李白那首脍炙人口的《静夜思》来,无论构思、造境、取象、用语,乃至五绝体制,都有传承的关系。但两首诗并不能互相取代。因为这一首写的是夫妇之间的相思,而非一般游子之情,诗中罗帐这一意象就与夫妇爱情生活密切相关。李白另有一首《独漉篇》其中写道: “罗帷舒卷,似有人开,明月直入,无心可猜。”也是对此诗意的发挥,“似”字入妙,过去是两心无猜,而今无心可猜,以写寂寞之情妙极。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冰厚三尺,雪覆千里,为江南不易见之景,诗中人借冰雪中挺立的松柏自喻坚贞,目的是要逼着对方鲜明表态,虽是冬歌,仍以其水一般的曲折而有异于北歌的质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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