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永书迹,陈隋时流播天下,尤其是《真草千字文》竟有八百余本散于浙东诸寺。这恐怕是中国书法史上少有的壮举。但是,其书迹流传至今的,为数甚少,寥若晨星。
《宣和书谱》云: “尝作《心成颂》以示字法,又作真草《千字文》传于世,学者率模仿焉。今御府所藏二十有三:草书,《常侍帖》、《参军帖》、《故旧帖》、《至通法师帖》、《春雨帖》、《千文》七、《临王羲之言讌帖》;真草,《月仪》、《月仪献岁》、《千文》七、《小字千文》。”可知宋代尚有不少智永真迹存世。
李志贤、范韧庵编 《书法辞典》载有《智永归田赋》一种,并云: “隋代行楷法帖,释智永书。真迹久佚,刻本见《余清斋》、《秀餐轩》等丛帖。书法清劲温润,为世所重。”而王壮弘先生 《帖学举要》定其为伪迹。
《中国书法大辞典》称“传世墨迹又有《仿钟繇宣示表》等”,不知何据。
智永书迹存世绝少,流传至今且著名者仅《真草千字文》。
《千字文》相传是六朝梁武帝因酷爱王羲之书法,命人将羲之书法中各不相同的字拓出一千个,一字一纸,由给事郎周兴嗣编成四字韵语。因便于记诵,后来成为学童启蒙读物。智永习书数十年,最爱临写《千字文》,历年所写积八百余本,择其尤善者,浙东诸寺各施一本,让人临习。当时即广为传播。

智永 《真草千字文》

智永《真草千字文》写本流传后,为《千字文》广播声名,影响极大。一方面,学者对《千字文》注释、续编、改编本多达数十种;另一方面,隋唐以后书法家逐渐形成书写 《千字文》的风气。著名者唐代有欧阳询、褚遂良、裴行俭、赵模、孙过庭、欧阳通、张旭、怀素、高闲、元雅、贯休;五代有徐弦;宋代有王著、梦英、赵惟吉、周越、李唐卿、文同、苏轼、黄庭坚、米芾、吴说、宋徽宗、宋高宗、宋孝宗、宋理宗、陈瑛、缘概;元代有赵孟頫、管夫人、鲜于枢、班惟志、朱侯、揭溪斯、钱良右、吴志淳、周伯琦;明代有胡廷弦、文征明、陈佑;清代有王澍、孙凤居;近代有张廉卿、章炳麟、于右任等。可谓真草隶篆,无不有之。毛泽东曾在1958年10月命秘书田家英代为查找于右任 《千字文》,1964年12月又要看各家书写的各种字体的《千字文》,工作人员很快为他收集了三十多种,行草篆隶楷无所不有。可见《千字文》书法影响之深远,同时也可知智永书 《千字文》之功实不可没。智永书 《真草千字文》,传之今日有名者四种。
一为现存日本的墨迹本《真草千字文》。启功定之为真迹。他1974年在 《日本影印智永真草 〈千字文〉 墨迹》跋中说: “日本藏真草 《千字文》墨迹一本,乃唐时传去者,其笔锋墨彩,纤毫可见。证以陕刻及群玉堂刻四十二行,益见墨迹之胜。此直是永师手迹,无容置疑。多见六朝隋唐遗墨,自知其真实不虚。乃内藤虎次郎氏跋不敢称为真迹,而谓之唐摹。又见其点画并非廓填,遂云:‘摹法已兼临写。当真龙下室之时,作模棱两可之论。盖由法书希觏,人多对面不识耳。余既定之为当日浙东诸寺中八百本之一,因为七言二韵以赞之。赞曰:永师真迹八百本,海东一卷逃劫灰。儿童相见不相识,少小离家老大回。”在启功 《论书绝句一百首》中除前述一首外,还有一首赞颂智永《千字文》的诗: “砚臼磨穿笔作堆,千文真面海东回。分明流水空山境,无数林花烂漫开。”可见启功先生对智永 《真草千字文》推崇备至。《真草千字文》 为纸本,墨迹,文凡二百行,二千字,已有残缺,缺草书“家给千兵”四字。首二行“周兴嗣”等结衔,损不能辨,书中不避唐帝讳,又有数字与唐以来传本不同,如“召”字,后世本作 “吕”字。据考唐时传入日本,著录于日本《东大寺献物帐》中。此本多六朝别字,书法秀逸,风神娟静,雅有六朝遗韵,艺术性极高。然时以尖锋入纸,似不若刻本平和,因而杨守敬等以为唐摹本。上海书画出版社等有影印本。
二为北宋大观三年(1109)二月薛嗣昌以长安崔氏所藏真迹摹刻上石,刻于陕西西安,俗称“关中本”,即启功先生所云陕刻。文中避宋讳“玄、匡、让”三字,为时代最早者,可能是当时流行诸本中以最优者上石。原石已佚,现存为翻刻,凡八石,石二十七行,正草书各一行间书,行十二字。后刻有薛嗣昌题记一则。此帖在明代曾经许光祚、李日华、万寿国、陈万言、董其昌等收藏鉴赏,并写有题跋。宋拓本楷书 “曰严与敬”之 “敬”字,“女慕贞洁”之 “贞”字皆缺末笔,“潻书壁经”之 “壁”字“辛”部下无泐痕。帖末“侄方纲摹,李寿永、寿明刊”等字清晰可见;若依稀模糊者,乃明中期拓本。宋时石已断裂,初断本“菓珍李奈、菜重芥薑”、“诗赞羔羊”、“夫唱妇随”等字处皆有裂道并损字画。“敬”、“贞”二字末笔已添,然极瘦细,若粗重者乃清初时拓本。松江等地有翻本。启功先生所云群玉堂四十二行本即群玉堂翻刻者。
三为“宝墨轩本”,系由传至清初之真迹上石。刻工精细,但比“关中本”稍乏古意。王壮弘以为后人临本刻入者。
四为“龙师起本”,卷首缺数十字,因始于“龙师”二字,故名。明 《戏鸿堂法帖》刻,后有董其昌跋。光绪九年又刻入《过云楼藏帖》。此本较上述各本更下,王壮弘亦指为临摹本上石。
智永的 《真草千字文》,书法秀逸,风神娟静。其楷书用笔遒劲,结构端庄;其草书线条饱满,笔意飞动;均精熟自如,恪守王法。
张怀瓘《书断》云: “(智永)兼能俱体,于草最优。”现代书家祝嘉《书学论集》认为,智永《草书千字文》是“草法最为正确”的范本,初学草书宜从此入门。可见古今书家均推崇智永草书。
智永《草书千字文》墨迹谨守家法。其用笔提按顿挫,轻重徐疾,中锋圆转,皆中规入矩,精熟生动。现略作分析如下。
用笔精巧。智永草书用笔无论入笔还是收笔,许多地方均极精巧,多以露锋入纸,又时以尖锋出纸,显得轻灵秀媚。这是取法羲之《兰亭序》、《丧乱帖》、《初月帖》等名帖。入笔为露锋,但不浮不滑,源出《丧乱帖》之露锋入笔法。
中锋圆转。写草书宜取圆笔,以其易于落笔使转,可得笔墨淋漓、情驰神怡之趣。智永草书谨依中锋行笔之法则,多用圆转。转笔多无圭角,遭劲苍润,圆转灵动,了无挂碍。与王羲之《兰亭序》中两个“流”字末笔及《怀仁集王圣教序》中“窥天地”之“窥”字末笔的用笔一脉相承。其书法上下贯注,一气呵成,均能以中锋圆转之法,内寓骨劲,随提随按,且转且折,轻重缓急,无不如意。令人叹为神妙。
牵丝映带。草书妙在随势生形,其点画间的连系每以牵丝映带,令血脉流贯。智永草书能删繁就简,笔省意存,牵丝映带,形神并连。草书要“流而畅”就必须简化笔画,但这种简化却必须约定俗成,合乎规范。《千字文》中的简省笔画都符合草书笔画的简化法则。如 “等”、“纸”、“劳”等字均与王羲之草法相同。
草书要“流而畅”,还必须注意笔画之间的游丝相接,而游丝牵连也要合乎规矩。姜白石在 《续书谱》 中说:“古人作草,如今人作真,何尝苟且。其相连处,特是引带。尝考其字,是点画处皆重,非点画处偶相引带,其笔皆轻。”《草书千字文》尽管变化多端,但都不违反这个法则。如“艺��稷税熟”等字笔画牵丝恰如其分,轻重得宜,提按适度,有笔有意,有肉有骨,体现了草书 “流而畅”的特点。
智永草书《千字文》非常注重结字的虚实疏密、揖让顾盼、平正欹侧的丰富变化。
虚实疏密。刘熙载《书概》中云: “结字疏密须彼此互相乘除,故疏处不嫌疏,密处不嫌密。”草书尤忌笔画之平匀。智永书如 “辞”字“犹”字,上密下疏,上合下开; “咏”字上疏下密,上开下合; “履”字外密中疏,外实内虚; “安”字内密外疏,内实外虚; “存”字茂密、“以”字疏朗,均能形成明显的疏密虚实的对比,因而使这些字更显得挺健、灵秀。智永草书中多采用上密下疏、上开下合的结构方式,上因 “密”、“合”而紧敛,下因“疏”、“开”而宽宕,颇似宝塔状,因而给人以沉稳之感,又有 “顶天立地”之势。
揖让顾盼。清蒋骥 《续书法论》中云: “凡点画,左右上下皆相逊让,布置停匀,又能回抱照应,斯为合法。”智永草书揖让顾盼,最为合法。如“严、孝、存”字上下揖让; “摄、咏”字左右揖让,“以”字顾盼生情,生机灵动; “仕”字笔断意连,端庄凝重。皆能相互逊让,回抱照应,婉转生动,精熟自如。
欹正相生。智永草书《千字文》以平正为主,有时也出以欹侧,如 “月、背”字欹侧多姿;又如 “翫”字,左旁 “習”正,而右旁“元”则倾斜依附,欹正相生,跌宕起伏,千姿万态。
智永《千字文》楷书,用笔平正,点画洁净,风韵和美,外秀内劲,反映出智永温柔敦和、纤尘不染的美学追求。从笔致上看,时露尖锋,显得爽利劲媚。整幅作品饱满而不臃肿,美俊而不削瘦,可谓相得益彰,有着一种中和温润之美。
楷书结体上,智永将字心紧敛。如 “珠称夜光”之“夜”字、“光”字,中宫紧结,捺画或竖弯钩等笔拓展逸出,放而能敛,收放得宜。故有的字凝练,有的字温淳,极富韵致,颇得王羲之妍美流便之家风。
智永《真草千字文》章法安排极为独特,采取真草隔行相间的方法书写,右真左草,气韵相近,虽一静一动,仍和谐生动,相映成趣。真书草书均字字独立,端庄整肃,而草书更着力反映独立的字与字之间的传上递下的笔势往来,以及字里行间似欹反正、引上牵下的气韵关系。并且端庄的楷书中穿插着疏密、粗细、长短、俯仰、“或卧或倒,或立或颠,斜而复正,断而不连”的草书,使得整体章法气韵生动,神意相连,耐人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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