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物类·取神不取貌的宋词赏析

【依据】此首(指陆游 《卜算子》)咏梅,取神不取貌,梅之高格劲节,皆能显出。……咏梅即以自喻,与东坡咏鸿同意。东坡放翁,固皆为忠忱郁勃,念念不忘君国之人也。(唐圭璋 《唐宋词简释》)

【词例】

卜 算 子

陆 游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乱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解析】 此说主要关涉到模景状物的作品,特别是咏物词。“貌”即具体的物象,也就是物的形体外貌,是外在的东西;“神”则指物的品性精神,是内在的东西。“取神不取貌”是说在咏物写景时最好是舍其 “貌”而传其 “神”,以内统外,以 “神”摄 “貌”,方成妙品。比如陆游这首咏物词 《卜算子》,本来是咏梅的,但词中对梅的形容姿态、色泽芳香却不作精雕细刻式的描写,而只是关注梅的神韵品格。词的上片写驿外断桥边的梅在风雨黄昏中默默开放的景象,突出了梅花孤独寂寞、孤高自赏的情怀和风吹雨打的无奈境遇。下片词意仍从上片中来,写梅不与群芳争春斗妍,最后零乱成尘,还是从梅的孤独寂寞、高洁自守的品性来立意,实际上是把词人的情怀、词人的遭际、词人的品格操守化成梅的骨肉,移情入物,化物为情,梅即人,人即梅,打并一片,从而写出了梅的高格劲节,亦即人的高格劲节。但梅到底长得什么样?开的什么花?如何零乱的?却又没有细说。这就是采用了 “取神不取貌”的处理方法。实际上词之咏物,并非一般的描摹状写一番而已,更重要的是要借此物(或因此物) 来写情。人之情因物而生,物之情又因其 “神”而得,因此写出了景物之 “神”才能写出人之情。情是词中的意旨,“神”则是景物的生命之所在,一种物纵然描摹得十分形似,甚至是细微入丝,但是如果缺少了 “神”,它便成了缺少生命或灵魂的空壳。苏轼在 《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诗》 中就说:“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边鸾雀写生,赵昌花传神”。这虽说的是诗、画,但也是艺术法则的通例。正因为苏轼有这种不同凡俗的艺术见解,所以他的咏物写景之词才不拘拘于物形物貌的摹写,而是从景物的内在精神意蕴上着笔,写得横放杰出,神采飞扬。比如他的那首咏鸿词 《卜算子》,词中的 “惊起”、“有恨”、“拣尽”、“寂寞”之类绝不是描摹孤鸿形貌的词语,但却是描写孤鸿精神品格的最佳词语,它把孤鸿写活了,写神了,使人看到了孤鸿的孤高和寂寞。唐五代的 “花间”、“尊前”诸词集中描景状物的作品之所以看着了无生气、读来味同嚼蜡,根本原因就在于它只看到了物的形貌而忽略了物的内在精神,就好像一幅仕女图,虽然眉眼俱在,甚至是衣服的皱纹也一一描绘出来了,但毕竟少了那么一口气儿,所以总是死的。南宋咏物词不知道珍视 “取神不取貌”这一优良传统,反其道而行之,取貌而又不取神,所以理论上趋于琐屑,创作上趋于无聊。词人兼词论名家的张炎在《词源》 里对如何咏物的一番议论就不见得怎么高明,他说:“诗难于咏物,词为尤难。体认稍真,则拘而不畅; 模写差远,则晦而不明。要须收纵联密,用事合题,一段意思,全在结句,斯为绝妙。”其中 “拘而不畅”、“晦而不明”和 “收纵联密”云云不能说半点道理也无,但左一句 “体认”,右一句 “模写”,似乎是唯形是取,所以这立论就已输人一头了。这里不妨另举一首咏梅词和陆词作个比较,比如吕胜己的 《谒金门·早梅》:“芳信拆, 漏泄东君消息。帝殿宝炉烟未熄, 龙香飘片白。点缀枯梢的皪,疏影荡摇寒碧。指与纤纤教自摘,枝横云鬓侧。”词先写梅花绽开,春天临近了。接下来作具体摹写:“龙香飘片白”是写梅花的色、香,“点缀”二句写梅花、梅树和寒塘中摇荡的梅影,最后写女子采梅、簪梅,隐然以花比人。词中对梅的形态的描写不可谓不细,不可谓不肖,但与陆词相比,总让人觉得似乎少了些什么更重要的东西,说穿了,也就是梅的品格精神,因此尽管写得很细很逼真,也不过是描了个梅的样子放在那儿。如此琐屑不堪,又有何意趣?

如果以为 “取神不取貌”就是把全副精神都用在 “神”上,至于 “貌”像与不像都是无足轻重的鸡毛蒜皮一类小事儿,则又大谬不然矣。“神”固然重要,但也不可过分冷落了形貌,因为离开了形貌,“神”就无所归依。沈义府 《乐府指迷》 里说:“如咏物,须时时提调。觉不分晓,须用一两件事印证方可。如清真咏梨花 《水龙吟》,第三第四句,须用 ‘樊川’、‘灵关’ 事,又 ‘深闭门’ 及 ‘一枝带雨’ 事。觉后段太宽,又用 ‘玉容’ 事,方表得梨花。若全篇只说花之白,则是凡白花皆可用,如何见得是梨花?”这是从用事 (典)上来提调如何咏所咏之物,这话也适用于此处。假如舍貌而专取神,谁知道此“神”是梅之神还是柳之神?可见取神亦应取貌,神貌兼备方好,切不可对“取神不取貌”作片面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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