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结类·起落开阖，自然成趣的宋词赏析

【依据】此篇机杼，当认定“故人剪烛西窗语”一句。自起句至“愁雨”，是从夜阑追溯。由户而庭，乃有此西窗。由昏而夜，乃为此剪烛。用层层赶下。“嬉游”五句，又从 “暗柳” “单衣”前追溯。旗亭无分，乃来此户庭。俦侣俱谢，乃见此故人。用层层缴足作意，已极圆满。“东园”以下，复从后一步绕出，笔力直破余地。“少年” “迟暮”，大开大阖，是上下片紧凑处。(陈洵 《海绡说词·宋周邦彦片玉词》)

【词例】

琐 窗 寒

周邦彦

暗柳啼鸦，单衣伫立，小帘朱户。桐花半亩，静锁一庭愁雨。洒空阶，夜阑未休，故人剪烛西窗语。似楚江暝宿，风灯零乱，少年羁旅。迟暮。嬉游处。正店舍无烟，禁城百五。旗亭唤酒，付与高阳俦侣。想东园、桃李自春，小唇秀靥今在否?到归时、定有残英，待客携尊俎。

【解析】起落开阖是词的一种章法技巧，蕴含着艺术的辩证法。开，说的是领起、生发、放纵，甚至逸出常轨; 阖则与之相反，意即收拾、收拢、兜转收结。“词要放得开，最忌步步相连; 又要收得回，最忌行行愈远。必如天上人间，去来无迹，斯为入妙。” (刘熙载 《艺概·词曲概》)既要大开大合，又要浑然天成，自然成趣。起落开合相摩相荡，配搭有致，词章便能跌宕顿挫、摇曳生姿。但小令和长调的起落开合又不可一概而论。

小令与长调体制有别。小令如诗中绝句，篇幅短窄，虽然也可 “尺水兴波”，毕竟无多回旋余地，不可以腾挪多变苛求。大抵能够起处意在笔先，篇中略作翻腾，结归本题，虽言不尽意，却又意留言外，便成佳构。长调则 “以情致见佳”，当 “如娇女步春，旁去扶持，独行芳径，徙倚而前，一步一态，一态一变” (王又华 《古今词论》 引毛先舒语)，不能不先立间架，讲究起落开合灵活多变。

柳永的一些长调因系草创，章法上尚多平顺直叙，缺少大开大合的变化，因而不免单调平板，一览无余。周邦彦则不然。陈廷焯云：“美成乐府，开合动荡，独有千古”。(《词坛丛话》)的确，他的长调章法严整而又变幻超忽，很讲究起伏转折、起承开合，阖辟纵横而又舒卷自如，富有错综变化之美。

试看他的 《琐窗寒》。这是一篇羁旅感怀之作。京都寒食，风雨凄迷，景况冷落，词人的心境也是郁闷的。起笔先从雨前落墨：“暗柳啼鸦”，渲染春暮欲雨未雨景象;“单衣伫立”，点出人事，已隐隐透露出情怀之孤寂;“小帘朱户”，记地。再由户而庭，从欲雨写到半亩桐花庭院，听沙沙春雨令人生 “愁”。移步换景，情亦由隐而显。接着又由日转夜，写冷雨飘洒，“夜阑未休”，唯有与故人彻夜 “西窗剪烛”话雨，打发旅况之无聊。从开篇至此，章法的特点是一步一境，节节生发，层层转进，迤逦而出。“似楚江”三句却骤然宕开，突接一幻境： 少年时作客荆州，夜泊楚江，灯火在风中闪烁明灭。文笔横行恣肆，出人意表。然而，因今思昔，以 “暝宿”照应 “夜阑”，以 “风灯”呼应 “剪烛”，借“少年羁旅”映衬如今宦游苦况，意脉似断而实续，又入情入理，自然成趣。

过片 “迟暮”二字，则由 “少年羁旅”的回想跌回眼前现实。毕竟老大终非少年时，“迟暮”二字苍凉寄感，兜转斩截有力又浑化无迹。“嬉游处”五句追溯 “单衣伫立，小帘朱户”之前情事，另起波澜。寒食店舍禁烟，整个京城也不举烟火，景象凄寂，无处可遣怀释闷;禁烟并不禁酒，本不妨到酒楼痛饮一番，无奈兴味索然，只好让酒友们去尽兴了。层层深入，状写出寒食客中的百无聊赖。无意 “旗亭唤酒”，方入此“小帘朱户”，谢却 “高阳俦侣”，才有缘与 “故人”剪烛西窗，“嬉游处”云云，又何尝不可以是西窗剪烛的话题?运笔回环照应，丝丝入扣，起承的变化不可端倪。下片至此，写寒食感怀似已尽意，“想东园”以下却转出急切归思收结。久客异乡，家中桃李无人同赏，当管自迎春开放，闺中人则又如何?设想归去之时，桃李枝头仍有残花等候词人携酒观赏。这里 “在否”的疑惑与 “定有”的肯定，非但语淡情浓，而且一呼一应，跌宕有致。结拍写有意 “携尊俎”也与无心“唤酒”恰成对照，想象归时重拾堕欢的兴致，似又宕开一笔，实则收束题旨，进一步反衬出如今羁旅心境的落寞。

周邦彦这首词，起落开合，变化莫测。上阕开，先次第生发客子寒食雨中景况，至歇拍出以奇横之笔，顿成大开之势。下阕合。过片陡转，回归本旨，是大开之后的大合。而合中又有开，逆插种种嬉游无绪的情状，然后以归去之想逐渐收结。通篇一气舒卷，起落开合，自成法度，似大匠运斤，不落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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