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于抒情类·真气内含盛气外敛的宋词赏析
抒情类·真气内含盛气外敛的宋词赏析
【依据】海绡翁曰: 此亦伤宋室之衰也。“月中游”用唐玄宗事。“残云剩水”,则无复霓裳之盛矣。“夜约羽林”用汉武帝事,“轻误”则屯卫非人矣。沧浪韩王别业,故家乔木,触目生哀。故后阕遂纵怀故国,“残照谁主”,不禁说出。重阳催近,光景无多,势将岌岌。词则如五云楼阁,缥缈空际,不可企矣。“金风翠羽”是七夕,“月中游”则中秋也,重阳又催近,由此转出,离合之妙如此。豪宕感激,真气弥满,却非稼轩。尝论词有真气,有盛气。真气内充,盛气外著,此稼轩也。学稼轩者无其真气,而欲袭其盛气,鲜有不败者。能者则真气内含,盛气外敛。(陈洵 《海绡说词·宋吴文英〈梦窗词〉》)
【词例】
古 香 慢
赋沧浪看桂
吴文英
怨娥坠柳,离佩摇葓,霜讯南圃。漫忆桥扉,倚竹袖寒日暮。还问月中游,梦飞过、金风翠羽。把残云剩水万顷,暗薰冷麝凄苦。渐浩渺、凌山高处。秋澹无光,残照谁主。露粟侵肌,夜约羽林轻误。翦碎惜秋心,更肠断、珠尘藓路。怕重阳、满城风雨。
【解析】沧浪,即苏州城东沧浪园,南宋初年爱国名将韩世忠别墅。梦窗游韩世忠故园由看桂而惜桂惜秋,曲折抒发对国事的忧惧之情。
海绡翁评此词,以为有“真气”、有“盛气”。“真气弥漫”,是说整首词充溢着真实深切的情感。上片写沧浪园寒秋物候。“怨娥坠柳”三句,娥眉似的柳叶坠落,水草摇脱,霜降带来寒秋信息。“怨”字注情入景,柳叶抱怨寒秋。“离佩”,用 《九歌·湘君》“遗余佩兮澧浦”,化无情之水草为有情。“漫忆”二句,追忆之辞。杜甫 《佳人》 云:“佳人翠袖薄,日暮依修竹。”“还问”三句转写京师赏桂,以 “还问”出之,则京师看桂已不可复见,如梦如烟。同是看桂,“金风翠羽”与眼前的“怨蛾坠柳”、“离佩摇葓”形成对比,一美好,一萧条。“把残云剩水万顷,暗熏冷麝凄苦”,回笔抒写沧浪看桂的感受。史称韩世忠为“中兴武功第一”(《宋史》 本传),其园虽存然其人已去。不唯如此,百年以来,更有大片河山渐次落入敌手,残山剩水,就连眼前这本当香飘万里 (辛弃疾 《清平乐·忆吴江赏木犀》云:“怕是秋天风露,染教世界都香。”) 的秋桂,其芳香仿佛也不敢尽情飘散,只能暗暗在园中浮动,格外冷清、格外凄苦。“暗熏冷麝凄苦”,借咏桂抒写怀抱,渗入感时伤事凄苦之真情实感。下片放笔写对国事的忧惧。登上沧浪园高处,一时觉得浩渺开阔,然而秋水暗淡,残阳西沉。“秋澹无光,残照谁主”已不限于沧浪园所见,似乎是整个“神州故里”,是整个河山。神州大地暗淡如光,南宋朝廷所剩的山河又将由谁主宰?将来的命运如何?对时局的极大关注和忧虑之情充溢字里行间。“露粟侵肌”二句转笔写园桂并由此产生联想,婉曲指出朝廷所用非人。杨铁夫 《梦窗词选笺释》 释《声声慢·咏桂花》“人起昭阳禁寒,粉粟生肌”云:“昭阳,宫名,飞燕所居。”《飞燕外传》:“通邻羽林郎射鸟者……飞燕露立,闲息顺气,体舒无疹粟,射鸟者以为神仙。”词人由如粟的桂花,联想到无疹粟的赵飞燕,以及轻误飞燕的羽林郎射鸟者。海绡翁说:“轻误,则屯卫非人矣。”屯卫是汉武帝身边的卫队近侍,近侍非人则影射朝廷所用亲近如秦桧、贾似道之流的不当。就是这伙人轻误了国事! 虽系用事,细细寻味,梦窗胸中何尝不是“豪宕感激”!此二句婉曲申述“秋澹无光”、担心“残照谁主”的缘由。“剪碎”三句,“惜秋”小而言之则惜桂,大而言之则惜山河。“剪碎”,有寸寸肠断,愁苦不堪言之意。沧浪园尘封苔满,抗敌将领韩世忠一类的英雄如今何在?国脉如缕,何处去找寻与韩世忠一般的将帅?结二句用北宋潘大临残句:“满城风雨近重阳”( 《冷斋夜话》 引)。重阳逼近,就眼前之景言之,晚秋风雨将吹落桂花,就山河言之,残云剩水,风雨飘摇,南宋小朝廷的命运堪忧。
此词的题面是看桂,但整首词却充溢着词人真切的痛伤国事的情感。而且,从词人选择的富有象征意义的意象群看,从词人选用的富有感情色彩的语汇看,这种感情还是相当强烈、相当愤激的,也即海绡翁所说的“豪宕感激”、所说的“盛气”。从“残云剩水”、“秋澹无光”、“残照”、“满城风雨”等富有象征意义的意象,读者不难体会出词人胸中那股难于平静的激荡之气。富有感情色彩的语汇,动词及其词组,如“怨”、“凄苦”、“谁主”、“轻误”、“剪碎”、“惜”、“肠断”、“怕”、“催逼”;形容词如“寒”、“暗”、“冷”“澹”,都注入了词人强烈的情感,一股忧时伤事的激荡之气,隐隐震撼人心。
海绡翁所说的“真气”,通过以上分析,是比较容易感触到的;“盛气”,我们也初步揭示了它的端霓。此词所表现出的“盛气”,是比较婉曲、隐约的。此词虽题为“赋沧浪看桂”,却无一字直接提到韩世忠,无一字写到抗金之类。吴文英另有 《贺新郎·陪履斋先生沧浪看梅》词,其入手便云:“乔木生云气,访中兴、英雄陈迹,暗追前事。战舰东风悭借便,梦断神州故里。”就全词看,这首《贺新郎》还是写得比较含蓄、婉约的,但从这几句看,豪宕感激,直抒胸情,盛气则著于外。这首 《古香慢》 则只在 “看桂”上做文章。寒秋物侯,是看桂的环境,“金风翠羽”,是忆昔京师盛游赏桂;“暗熏冷麝”,是眼前之桂;“秋澹”、“残照”是桂所生之处;“露粟”所用典与桂关联;“惜秋”即是惜桂。总之,整首词所写无非桂矣,这样,词中感时伤事的盛气就都全部包裹在“看桂”这么一层外衣之下。“暗熏冷麝”,表层看是园桂凄苦,深层看是词人凄苦;“露粟”表面上是借赵飞燕写桂,实则是影射朝廷为奸人轻误;“满城风雨”,看似惜桂被风雨所残,实则是痛惜山河遭敌蹂躏。看桂之题极小,痛惜山河的主题却极大,内蕴极深。所谓 “盛气外敛”,说的就是内蕴丰富、豪宕感激,却含而不露的风格。它尤如蕴藏在长林丰草、杂英芳甸下的一股奔腾激荡的急流,在一抹夕阳之下,表面上看是那样安和平静,但内里却流荡冲激不息,没有深入探究,不易由表层而洞悉里层内蕴。
海绡翁还指出此词与辛弃疾忧时伤事词的相同点与不同点。相同点是 “豪宕感激,真气弥满”,都有一种感发人心的真实激情。不同点,在辛是 “盛气外著”,在吴则是 “盛气内敛”。“盛气外著”,通过词中鲜明的意象和直接抒情的句子,读者立即可以感触到词人的盛气,例如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 )(“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之类。辛词犹如奔泻在险滩的激流,腾激轰鸣,一见即令人震撼,故人们以 “豪放”视之。辛词也有一些写得婉约而有盛气的词,如向为人们所推崇的 《摸鱼儿》,中有句云:“君莫舞! 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然较之梦窗的 “露粟侵肌,夜约羽林轻误”,其盛气也未免稍稍外著。
海绡翁品此词,特拈出 “真气内含,盛气外敛”以评之,非常精到。然海绡翁论词主婉约,故以 “能者”许梦窗,而对 “真气内充,盛气外著”的稼轩词稍有贬意。其实,“真气内含,盛气外敛”的梦窗是 “能者”,“真气内充,盛气外著”的 “稼轩”亦是能者,只是表现在风格上不同罢了。倘若深而究之,梦窗集中的 “盛气”之作也并不是很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