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启《游灵岩记》

高启

吴城东无山,唯西为有山,其峰联岭属,纷纷靡靡,或起或伏,而灵岩居其间,拔奇挺秀,若不肯与众峰列。望之者,咸知其有异也。

山仰行而上,有亭焉,居其半,盖以节行者之力、至此而得少休也。由亭而稍上,有穴窈然,曰西施之洞; 有泉泓然,曰浣花之池; 皆吴王夫差宴游之遗处也。又其上则有草堂,可以容栖迟; 有琴台,可以周眺览; 有轩以直洞庭之峰,曰抱翠,有阁以瞰具区之波,曰涵空。虚明动荡,用号奇观。盖专此郡之美者,山; 而专此山之美者,阁也。

启, 吴人, 游此虽甚亟, 然山每匿幽閟胜, 莫可搜剔,如鄙予之陋者。今年春,从淮南行省参知政事临川饶公与客十人复来游。升于高,则山之佳者悠然来; 入于奥,则石之奇者突然出。氛岚为之蹇舒,杉桧为之拂舞。幽显巨细,争献厥状,披豁呈露,无有隐循。然后知于此山为始著于今而素昧于昔也。

夫山之异于众者,尚能待人而自见,而况人之异于众者哉! 公顾瞻有得,因命客赋诗,而属启为之记。启谓:“天于诡奇之地不多设,人于登临之乐不常遇。有其地而非其人,有其人而非其地,皆不足以尽夫游观之乐也。今灵岩为名山,诸公为名士,盖必相须而适相值,夫岂偶然哉! 宜其目领而心解,景会而理得也。若启之陋,而亦与其有得焉,顾非幸也欤?启为客最少,然敢执笔而不辞者,亦将有以私识其幸也!”十人者,淮海秦约、诸暨姜渐、河南陆仁、会稽张宪、天台詹参、豫章陈增、吴郡金起、金华王顺、嘉陵杨基、吴陵刘胜也。

这是一篇游记,全文分四部分,作者是元末明初吴中四杰之一的文学家高启。灵岩,又称砚石山,在江苏苏州西南,春秋末,吴王夫差建离宫于此,有古迹多处。此篇游记作于元至正二十四至二十六年(1364-1366),张士诚据苏州自称吴王期间,记述了作者陪同张所任命的淮南行省大员饶介游苏州灵岩山及属为记的事。

文章第一部分写景。作者以烘托的笔法,仅用49个字就突出了灵岩“拔奇挺秀”,“不肯与众峰列”的与众不同的特殊气象。读后使人产生一种向往之感。

文章的第二部分,作者用优美的记叙文字,以并列词句逐一介绍了灵岩山上的半山亭、西施洞、浣花池、草堂、琴台、廊轩、奇观阁等古迹名胜的位置、特色及历史典故,最后突出一点道,“盖专此郡之美者,山; 而专此山之美者,阁也。”说这吴郡最美的是灵岩山; 而灵岩山最美的是奇观洞。好像一位熟练的导游者,在给游客作引人入胜的解说。

文章的第三部分,作者以自居浅陋的姿态,诡谲嘲弄的笔法,描述了陪同淮南行省参知政事饶介及众名士游灵山的感受。作者说,自己是当地人,常游灵岩,但未发现有幽境胜景,好像灵岩山存心鄙视我这样的浅薄的人,而把幽胜都隐藏起来,专门等待外来贵宾莅临欣赏。一旦饶介这位长官及其诸名士来游,灵岩山就大显殷勤,“升于高,则山之佳者悠然来;入于奥,则石之奇者突然出。氛岚为之蹇舒,杉桧为之拂舞。幽显巨细,争献厥状,披豁呈露,无有隐循”。作者用排比丽句形容说,饶介登高山,就让优美山景自然出来; 进深山,就让奇石突然现在眼前。山间雾气舒展,杉树圆柏起舞,大小景物毫不隐藏而争相显露,让饶介看到自己的姿态,饶介对此山大小景物,莫不称道。作者自认浅陋,在末句以“然后知于此山为始著于今而素昧于昔也”来自我嘲弄说,我这才知道自已对于这山是从今天开始明白的,过去一向并不了解。其实,这段文字是在有意嘲弄饶介不识灵岩。

第四部分是作者的议论。作者以辞赋句式议论了他的感触、借饶介“命客赋诗 而属启为之记”发议论说,山被人欣赏,人欣赏山,是相应的,有这样的山而遇不到这样的人,或者有这样的人而见不到这样的山,都不能完全获得游览的快乐。名山须待名士赏识,名士须遇名山共游,才能尽游之乐。然后特别点明作者自己这次不过是有幸参预,其实不在其内。接着说“启为客最少,然敢执笔而不辞者,亦将有以私识其幸也”。作者在这里用谦词称自己只能算作饶介的一个年龄最小的门客,之所以敢于执笔为记而不推辞,是因为私下里记着这种幸运的陪同机会。跟随饶介游灵岩的诸名士有十人之众。

这篇游记十分有趣,前后文 一对照,稍加玩味,我们不难体会作者在写景、记事及议论之中,是以自居浅陋的姿态,阳褒而实贬的笔法,处处巧作对照,事事暗寓比喻,嘲弄饶介其实不识灵岩,挖苦同游诸名士簇拥,诡谲地抒泄了作者对元末乱世割据中出现的某些新贵及趋附行为的厌恶。而作为一篇游记,读来别有一番情趣。文章题为《游灵岩记》,却并不正面记叙这次游历过程。作者先说灵岩山特异于苏州诸山,并正面描述此山以吴王夫差及西施古迹著名,以山上楼阁远望“虚明动荡”称胜,而对此山本身景物未予称道,然后笔调一转,引出饶介的游山,最后借题发挥议论,诡谲嘲弄了元末乱世新权贵。文章文辞清丽,字句整饰,结构精巧,实为明初吴中四杰之一的名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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