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理诗《忏悔录》原文和鉴赏
匆匆走了半个世纪
仿佛才懂得了人生
是不是该考虑死亡
最后环顾落日的美丽生命到底该承受重还是轻
过去的历史是不值钱的影子
有时这只船无帆无舵又无桨 有风狂巅 无风僵滞是该考虑留下一些什么
为了相识和不相识的朋友
好不容易寻求到的感受和体验
象河蚌用血肉磨砺出的珍珠只是,永远不去后悔或忏悔
既然生命已那么短暂和宝贵
只是,永远不和别人斗争或比高低
既然都要完蛋 何必相撞和对骂
因此 我又痛苦又爱恋我笔下的文字
否则思索将随我的死亡而陨灭
那些轻快流露出的诗行是路边的野花
只任爱慕者采摘 却不污染大自然
“五十而知天命”。诗人刘湛秋“匆匆走了半个世纪”之后,感到自己“仿佛才懂得人生”了。这首《忏悔录》,就是诗人已届“知天命”之年时,用他那支个性独具的“轻抒情”的诗笔,絮絮诉出的对既往人生的总结和对此去人生的承诺。尽管仍不乏面对人生这一题无解代数的些许困惑惘然,但毕竟“知天命”了,所以又了悟得相当豁达透辟。
按说,“半个世纪”的人生阅历,是足够丰富的,诗人若操起过来人的口吻,居高临下地告诫读者一些“处世须知”之类的道理,是完全有资格的。但这不符合刘湛秋的风格——为人的风格和作诗的风格。诗人的“气质天然就倾向于自然”,作诗更崇尚内心深沉情感的“自然流露”,反对故弄玄虚、故作高深。所以,他的诗象早晨草叶上的露珠一样清滢透明,从透明中映现着世界的影子和太阳的光辉。即如此诗所写,在“匆匆走了半个世纪之后”,诗人诚实地承认自己只是“仿佛”刚刚“懂得了人生”。因为是“仿佛”,所以仍有困惑,他拿不准“是不是该考虑死亡/最后环顾落日的美丽”,拿不准“生命到底该承受重还是轻”。死亡意识与生之留恋,生命承受的倚轻倚重,在他那里都处在不甚明朗的两难状态——不过,诗人虽然困惑,但毕竟阅历得多了,“懂得”了“过去的历史是不值钱的影子”,超越了过去的旧我,省去了俗人难免的敝帚自珍的俗气和累赘。看清了生命“这只船”有时“无帆无舵又无桨”的无情现实,明白了个体存在的孤立无助、被动受制,“有风狂巅 无风僵滞”,受外在于己的巨大异己力量支配、掇弄,处在无法主宰自我的难堪境遇。
在惘然的明白中总结了既往人生之后,诗人意识到自己“是该考虑留下一些什么/为了相识和不相识的朋友”,表达了诗人对此去人生的承诺,其中有诗人的责任感和使命感在。但这责任感不是盲目,使命感不是冲动,而是“看破了,但不放弃”的透彻豁达的执着。这首诗的第四节最具箴戒意味:“只是,永远不去后悔或忏悔/既然生命已那么短促和宝贵/只是,永远不和别人斗争或比高低/既然都要完蛋 何必相撞和对骂”。生命是短暂的,分分秒秒都宝贵得“寸金难买”,因此,人们就应该抓紧分分秒秒的时间去认识生命、享受生命、创造生命,既没有工夫也没有必要去“后悔”或“忏悔”,生命无悔。匆忙的生命如飞鸟投影、白驹过隙,一闪即逝,终归空无,智愚贤不肖,古今一切人,最后“都要完蛋”。斗出胜败,争出输赢, 比出高低,结果都一样,万生同赴的“死”,终将把胜者败者、输家赢家、高贵低下的差别抹平,抹得什么也不剩。那么,为些须鸡虫得失、蜗角虚名、蝇头微利,还值得去“相撞对骂”、碰个你死我活吗?
人对生命的领悟达到这步田地,心智虽已澄明,但行动也极易蹈入歧途。认识到生命短促宝贵,有些人怀着“不干白赔,干了白赚”的心态,追欢逐乐、任意胡为去了。认识到生命终归空无,有些人颓唐得放弃努力、无所作为了。这是聪明的糊涂,智慧的错误。诗人当然不会这样。在承诺了此去人生“永不后悔忏悔”,“永不和别人斗争和比高低”之后,有所不为才能有所作为,于生命的澄明之境中,诗人空前清晰地意识到此生的责任和使命:要“象河蚌用血肉磨砺出珍珠”一样,去把自己大半生的“感受和体验”变成“笔下的文字”——真挚的诗篇,以精神产品的创造去完成生命的不朽,让“思索”超越“死亡”,永不“陨灭。”
这里有意识到“年命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未若文章之无穷”的那份属于诗人作家的高度生命自觉。在这一点上,古今文人的认识和作法大致相同。古代如曹丕肯定创作是“不朽之盛事”,李白赞美“屈平辞赋悬日月”,杜甫认定“四杰”诗篇将如“不废江河万古流”,韩愈推许“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现代如沈从文也在《烛虚》中写道:“自然既极博大,也极残忍,战胜一切,孕育众生。蝼蚁蚍蜉,伟人巨匠,一样在它怀抱中,和光同尘。因新陈代谢,有华屋山丘。智者明白‘现象’,不为困缚,所以能用文字,在一切有生陆续失去意义,本身亦因死亡毫无意义时,使生命之火,煜煜照人,如烛如金”。这种认识和作法可用《庄子》中的一句话来概括,即是“薪尽火传”。难能可贵的是,古今作家诗人们都不是单纯追求狭隘的个人名声的不朽,他们总是竭尽全力地想让自己的作品裨益当世,霑溉后人。刘湛秋亦是如此,他要让自己笔下“轻快流露的诗行”,开放成“路边的野花”,听任“爱慕者采摘”,装点得“大自然”更加美丽、可爱。
——“五十而知天命”的诗人,更知道自己作为诗人同时也是作为人所肩负的责任和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