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小刺头深草里, 而今渐觉出蓬蒿。
时人不识凌云木, 直待凌云始道高。

杜荀鹤的《小松》,咏物说理,借物喻人,托物讽世,是一首意味深长、颇具理趣的小诗。
在中国古典诗歌中, “松”的意象和“兰、竹、梅、菊”等自然植物意象,被历代诗人反复吟咏,积淀了深厚的情感心理和思想的人格内涵,作为自然物,它们早已人格化、文化化了。在传统诗文中, “松”的意象喻指的往往是坚贞的品节,不贰的操守、崇高的志向,出众的才具。杜荀鹤这首诗写的“小松”,即是突出其由埋头草莱,到高出蓬蒿,终将凌云直上的长势,象征诗人所具备的崇高的志向和出众的才能。 “松”在诗中只是一个喻体,它喻指的是诗人的生活经历。杜荀鹤出身贫贱,如幼松生于荒草,但正像“刺头”的小松具有不同凡草的卓异禀赋,杜荀鹤早年即饮誉诗坛,显示了出众的才华。但世俗社会并没有看清诗人潜在的发展可能,诗人像小草一样被埋没,屡试不第,穷困潦倒。诗中“小松”的意象是诗人的人生阅历体验的缩影。
这首小诗的启示意义是多方面的。首先,它形象地显示了事物发展的渐进性过程。诗的首句“自小刺头深草里”,即是从刚刚破土的幼苗写起,因为松“小”,荒草才显得格外“深茂高大”,小松的确是太小了,比小草还不如。但一个“刺”字,则从形貌特点传内在精神,小松那长满针刺的头,有一股坚强不屈、向上冲刺的锐气,它的形象虽弱,但志向和生命力却是强大的。一切新生的都是弱小的,但它的弱小只是暂时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它必将由小而大,由弱渐强。诗的次句是写小松渐渐成长, 由原来的埋头荒草,到现在的高出蓬蒿,“出”是“刺”的必然结果,也是未来必将“凌云”的先兆。“渐觉”告诉我们,新事物由弱小而壮大,是一个渐进性过程,它需要时间、需要耐心的期待和真诚关注。“时人”的“不识”,正和新事物的渐进发展过程有关,由于它还没有发展到足够强大的程度,所以,让时人首肯,让众人承认,都还不可能。譬如“小松”,只有当它长成凌云大树时,时人才看到它的高大,仰视它的伟岸,社会方能认可它。
其次,人在认识事物的过程中,总是存在着不可避免的局限性,尤其是对新事物的认识。囿于以往的经验和价值观念,人们很难对新事物作出恰如其份的估价,认清它的价值和意义。对于即成的事实,人们大都可以容纳;但对于一种潜藏在新事物内部的发展可能,对新事物在未来的发展趋势,大多数人往往缺乏一个清晰、正确的估计和预见。应该承认,对未成事实的预见性展望,只有少数识力卓越之士可以做到;占人群中绝大多数的“时人”,并不具备此等不凡的识力。
缘于事物发展的渐进性和人在认识上的局限性,可能导致的结果将是:“时人”会因为“不识凌云木”,由无视进而蔑视它的存在,不加看顾和爱护。不过,仅仅“不识”而不加看护,还不可怕;令人担扰的是,“刺头”的小松因为个性鲜明,不同于“深草”“蓬蒿”,因而被时俗之人视为异类,故意去加以践踏,剪伐。果然如此,那么小松即使“虽小天然别,难将众木同”(杜荀鹤《题唐兴诗小松》),但最终还是逃脱不了和“众木”一同被摧为柴薪的命运,永远失去参天凌云之时,构厦栋梁之用。杜荀鹤此诗只是预到“不识”,李商隐的《初食笋里呈坐中》则明白地道出了和幼松一样具有凌云志的“竹笋”的悲惨命运:“皇都陆海应无数,忍剪凌云一寸心。”现实的冷酷无情,对“材木”也是对“才士”的迫害摧残,于此可见!当然,杜荀鹤这首诗只写“时人”缺乏远见,并没有写“小松”像李商隐笔下的“竹笋”一样被“剪”。假定小松幸免于被剪伐的命运,长成了参天大树,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也许一场风暴,将它拦腰吹断;也许是一阵雷电,将它劈成枯桩。若是因为“才大”触犯了“造物之忌”,躲得过“时人”,逃得脱:“天遣”吗?冥漠之中,仿佛有一种无端的殷忧逼人而来,那声古老的叹息重又响起:“才难,不其然乎?”虽说“不是所有的大树/都在风暴中折断,”但秀出林表的大树常常被摧折的事实,却是谁也无法否认的。那么,“虚负凌云万丈材”的松竹们,待到凌云又如何呢?也许,这一份殷忧是多余的,但愿它完全是杞人之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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